寧願從此封閉住自己的心,但不表示他不會對嫣兒好,母親臨終前的囑託言猶在耳。
「天行……」乾瘦如枯枝的手緊緊握住他,誰想得到不久前仍豐腴美麗的柔荑,會被病魔奪去所有潤澤的生命力。「答應我要好好對待嫣然,不要負她。」
母親眸中的熱芒是星體墜向人間燃起的璀璨,儘管光芒萬丈,卻只有剎那的光亮。他看向熱源中心,期盼的熾焰在她的意志力支撐下,如在風中搖曳的燭心燒得高高的。
她是傾剩餘的生命力量,期望他為她圓一個夢,完成崇高偉大的理想。天行在她瞳眸深處,得到這樣的領悟,心情變得更加沉重。
「讓她快樂,讓她幸福,不要令她傷心。」母親繼續懇求著,「我答應過你妮姨,同時也對自己這樣許諾……這世間至少要有一個女人得到幸福,得到丈夫完整的愛。嫣然……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注定要歡樂一生,不該有悲傷……」
一口氣卡在她喉中,她直喘著,天行為她順氣,過了一會見她對他綻出疲軟的笑容。
「天行,吾兒。不要許下你做不到的誓言,永遠不要讓嫣然對你失望。答應娘,你會照顧她一生一世,讓她終生安逸,讓她快樂……」
兒子緊閉著唇不言語的表情,令柳芳蘭急了起來,她咬緊牙根忍住折磨病弱體軀的疼痛,緊握兒子的手,睜圓眼要他許諾。
「天行,娘從沒求過你……」
「娘……」天行吞下喉頭哽咽,他只想要母親康復,為什麼她就是不懂呢?為什麼她一心只惦記著嫣然,不想想自己的狀況?娘,孩兒需要您啊,求求您不要拋下孩兒。
「答應娘……」眸中的熱源冷下來,曾有的璀璨也漸轉黯淡,無力的氣息入少出多。
「娘。」
「不答應,娘死不瞑目。」
「我不讓娘死。」
「答應吧,娘便可以歇息,至少挨到你爹回來。」
「娘……」搖曳如燈花的虛弱笑容,啃蝕著十六歲少年的心。想要不答應,又拒絕不了娘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請求,但又怕答應了,娘便不肯再堅持下去了。
「天行……」眼光更加黯淡,柳芳蘭陷入絕望中,她捉緊兒子的手,想要將意念表達得更清楚。「嫣然的開朗將為你點燃生命之光,娘不會看錯的,你對嫣然一分好,她會十倍、百倍還你。天行,不要負嫣然,不要傷她的心,給娘份希望,相信這世間還是有專情的男子……」
這才是娘真正想要的吧?
天行反握住母親漸漸鬆弛的掌握,終於點頭承諾。
父親的多情令娘傷心,儘管他用情的對象是跟她情同姊妹的仙姨。不管情分有多深厚,共同擁有一個男人的心,對任何女人都是最殘酷的懲罰,仙姨儘管從未埋怨什麼,但那偶爾閃過她眸心的淒楚,就跟娘一般苦。
看著父親緊摟娘的屍身低嚎過一天又一天,一旁的仙姨和他一樣無助,父親緊接下來的放浪形骸,更加打擊仙姨的心,藏在歡顏下的悲痛終於潰堤了。
那夜他經過花園想去看如意,意外聽見濃密花蔭中隱約傳來的低泣,尋著杜鵑泣血般哀戚的哭聲找到聲音的主人,殘月輝映下,仙姨單薄的嬌軀縮在一株海棠下,以袖籠住臉埋在膝蓋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當時他的心都碎了,發誓過不再掉淚的眼眶灼熱生疼,不加思索地上前擁住仙姨,她僵了一下,紅腫朦朧的眼眸迎向他溫柔關懷的注視,抖動的嬌軀彷彿再也承受不住滿心的委屈和傷痛,逸出一聲悲泣,投入他懷中盡情揮灑傷心。
嬌軟成熟的女性胴體,在他雄偉的男性體魄懷中,顯得柔弱可憐。排山倒海而來的柔情猛襲天行的心,卻只能咬緊牙根壓抑住那份渴望。
懷中的人兒是他景仰愛慕、亦姊亦母的仙姨,他怎麼可以有這麼不道德的想法?他好羞愧,然脫韁而出的遐思不受控制地擴散,希望能帶她到天涯,希望就這樣擁著她、保護她,只要她能重新煥發出歡顏。
可他什麼都不能做,僅能提供自己的胸懷溫暖她,任她的淚浸濕他衣襟。
「仙姨,我會勸爹的。」處在變嗓階段的男聲以堅定的力量訴說著,低頭凝視仙姨倚在他肩上的澀重笑容,天行突然明白蓮心為何會那麼苦的道理。
蓮呈給世人看的,是她最芳美、快樂的歡顏,將所有的痛苦、失意都藏在心扉間,難怪蓮心苦得令人難以下嚥。總在眾人面前展現歡顏的仙姨,就像蓮一般,所有的苦都往心裡藏,但是即使天性樂觀,也有負荷不住的時候,一旦苦澀滿溢出來,歡樂的面具再也藏不住悲傷。
那夜送仙姨回房後,心疼和義憤驅使他衝進父親新歡的房內,將一盆冷水潑向醉醺醺的父親,硬拖著他到仙姨所住的院落,把仙姨的傷心和絕望,把母親的哀和怨,把他為人子的鄙夷和失望,一古腦地擲向父親,說得他爹啞口無言,羞慚地垂下頭,若不是仙姨出面,他還要訓父親到天明哩。
經過那夜,父親重回到仙姨身邊,他已經失去一個愛侶,不能再失去仙姨。從失去母親的悲傷中振作起來的父親,摒退其他紅粉,一心守著仙姨,仙姨絕美的臉上再度有了歡顏,是純淨的百合花笑容,芳香甜蜜。
那笑容真是美麗,像極了記憶中嫣然天真無憂的嬌顏,是他承諾母親要給她的幸福。
只是他做得到嗎?
太陽穴隱隱作疼,十三歲的嫣然,還有往昔令人忘憂的可愛歡顏嗎?
他承認真心喜愛過兩歲的小嫣然,卻無法逼自己對長大的她敞開心扉。母親只求他承諾善待嫣然,給她幸福,並沒有明言表示要他非得娶她不可。如果他覺得自己無法帶給嫣然幸福,何不替她另覓佳偶,這也算完成對母親的承諾吧?
心情虛浮起來,這念頭讓他羞慚,好像在逃避責任似的。但他不是啊,一切都是為嫣然好。然而不管他如何抉擇,首要條件是找到嫣然。他這次親下九江商談一筆生意,不就是為了要見嫣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