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眼,像是這樣便能阻止一切的崩塌,卻忘了同時關上心門,眼可以選擇不看,然而心卻是永遠也無法選擇遺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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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九重天,月明,星稀;地上的人間,燭滅,人睡。
連空氣都已沉睡的時候,關家的大宅內,東廂房卻還有一盞微弱的燭亮著,在深寂的夜裡格外明顯灼亮。
房內的人兒專注埋頭於桌面上,渾然不知夜的黑,桌案上擺放著紙硯,靜寂中只見到狼毫筆正一筆一劃地將黑渣的墨揮灑在白淨的紙上。
梁雨霏認真的小臉在寫完三字後,將手中的狼毫筆小心地放好,她將夫君給她的範本與自己的字相互對照,半晌,隱在唇邊的笑終於忍不住綻放而出。看著自己寫的字歪七扭八地躺在紙上,像極了一堆雜亂的稻草,她便笑得愈加開懷。
還是不行,她整整練習了五日,甚至連夜裡都秉燭習字,可還是寫不好自己的名字,梁雨霏輕歎了口氣,情緒由輕揚轉為無奈。她想要在夫君回來之前,學會自己的名字,如此,夫君才會繼續教她讀書識字。
五天前,夫君去了京城收帳視察,見不到他的日子,她竟有些思念,與之前的戒慎差之千里,梁雨霏每一想到夫君那日溫柔的笑容,便覺臉頰燒紅,胸口湧著熱氣,有時,想得癡了,那股熱氣彷彿就要鑽了出來。
就像此刻,她雖閉上眼,可他俊頎的模樣早已深刻,睜眼閉眼都是他。
可儘管內心洶湧,但單純的心思不再不設防了,她害怕她微薄的自尊會被他當面擲回,雖意識到了自己內心蠢蠢欲動的情愫,她卻不敢放開自己的心去愛,她怕,她真的怕。
一股沉重的愁攫住了她,將她從幻想中抽離,她整了整心神,將目光投回她寫的字上,再寫吧,她不求能像夫君的字那麼龍飛鳳舞,她只願自己能將名字寫得端端正正。
梁雨霏又拿出一張紙,取過筆,蘸了些墨,開始將自己的心神都注入這三字中,一遍又一遍。
斷斷續續有風迎來,輕輕地掀起細薄的紙端,也拂動著梁雨霏的雲鬢,相同的夜已過了四夜,今夜,是第五個夜,不知他何時才會回來……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長廊傳來,走近了梁雨霏的房門,輕叩了門兩聲,一道女音輕聲的響起。「小姐,您還沒睡嗎?」起來喝水的銀月遠遠便見到少夫人的門內,還晃動著燈影,便走了過來。
「我睡了,睡了。」梁雨霏迅速地吹熄燭火,霎時,微亮的房間便暗了下來。
門外的銀月嘟囔一聲,站了一會兒,沒聽見房裡再有聲音出現,便離開了。
躺在床榻上的梁雨霏像個藏著秘密的孩童般,露出神秘的笑容,她不想讓別人見到自己的字,守著珍貴的寶藏,她的字只願夫君第一個見到,這是夫君為她開啟的寶藏,她只願為夫君獻上。
累了幾日的她意識漸漸朦朧,在入眠之前,她纖白的指尖還輕輕地抽動了下,彷彿在夢中,也正在習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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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輕撫過花間,綻放的花朵迎風搖曳,正適合春遊的日子,梁雨霏卻無賞玩的心情,如同往日,她向爹娘請安後,便回到自己的房裡習字。
寫了一個上午,梁雨霏伸展著略微僵硬的身子,準備再拿起新的紙張時,便聽見銀月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小姐,姑爺回來了——」還沒進門的銀月邊跑邊喊道。
雨霏的臉瞬間發亮,她匆匆地收起桌上的紙後,顧不得微跛的腳會有跌跤的危險,便要急奔而出,而她雀躍的心思早已飛離。
十日了,整整十日了,不設防的心早已在相思中投降,她只要他回來,他的冷漠,她可以習慣,他對她的輕視,她也可以假裝沒看見,只要他回來,她願意安分地待在角落裡,只要有人肯愛自己,即使只有一點點,她也願意。
「小姐,姑爺人在前院,您別急,慢慢走可別跌倒了。」銀月一面說,還得一面顧及梁雨霏的腳步。
「銀月,等等。」她突然拉住了銀月。
「你瞧我的樣子,還可以嗎?」她惶然地摸著自己的臉龐,像要會情郎的少女般無措。
「可以,您的樣子很美。」銀月衷心地稱讚,小姐雖不是絕色美人,可眉間的溫柔卻是無比動人。
梁雨霏羞紅了頰,不再多話地由銀月扶著,往前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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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了前院,她便看見了杏樹下的他,頎長的身影背著她正和旁人說著話。
梁雨霏的心跳愈來愈烈,面頰酡紅,呼息不定,是因為剛才的奔走嗎?還是因為見到他,心便不可自抑地在怯意和……羞意裡微顫。
堆積已久的思念終於化作淚霧散在她的眼眸裡,她到現在才發現自己竟可以如此想著一個人,她好想他,甚至是要她化為一棵杏樹,讓美麗的花瓣拂上他的肩頭,她也願意。
杏樹下的關雲雍心有所感地一悸,旋過身,黑深的眸子對上了她,瞬間,來了一陣風,將杏樹上的花瓣卷落,在兩人間飛舞。
看著他,她忘了該羞怯地移開目光,這是不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不用榮華富貴,只要能日日見到心繫的男人,便是幸福。
看著她,他發現自己竟移不開目光,就這樣和她對望著,她有變得絕艷嗎?不,她沒變,變的是他,他竟莫名地不願別開目光,讓那雙眼失望。難道是因為多日不見,胸中的憤意消退了些嗎?還是他已習慣她殘疾的樣子?
在京城時,只備賀禮而不克參加的伯父問起了他新婚的妻子,他竟可以笑著說她性情溫順,溫柔婉約,他這麼說除了不讓人知道她的殘疾外,另一原因則是他竟不想從他人口中聽見對她的輕蔑,這世上,唯一能對她嘲弄的人,只有他。
「雍兒,你終於回來了。」早在一旁看著兩人的關老夫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