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素沒見過他如此驚怒交加的模樣,倏然覺得他這樣子好可怕。
「你……你掐得我好疼。」
他的心更疼。他不明白何以如此?他為什麼要為一名水性楊花的女子忍受錐心的痛楚,他不愛她的,不是嗎?
「你愛他?」他沙啞凝重的嗓音,和他的指節一樣,顫抖得厲害。
愛誰?南極仙翁那糟老頭?
樊素氣竭了,哭不出聲,也笑不出來。沒想到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了他,得來的卻是這樣的下場,命哪!她終究闖不過「南天門」那些大老奸。
伊彥陽還在等她的回答呢。瞧他磅礡的怒焰,幾乎要將她燒成灰燼。這種男人惹不得,她相信,盛怒之下,他很可能一刀將她切成二段。
「不愛。」她誰都不愛,數百年來,她只恨過,何嘗愛過?
「那你為何——」他不能允許他的女人存有二心,再也不能!
「因為我恨你。」一想到往昔那段揪人心扉的仇怨,她依然火得咬牙切齒。
不!他非要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不可。
原先心灰冷涼的悲楚盡除,取而代之的是勃勃的慾望。他要她,不只她的人,還有她的心,他統統都要!
「你跟他,有沒有——」男性的尊嚴作祟,關於這點,他仍是在意得要命。
「沒有!誰像你?」受夠了他的野蠻無禮,樊素相中他的左腳,狠勁踩了上去。
豈料,他竟用一個腳板,就把她整個人舉了起來。唉!難怪她會輸得體無完膚,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嘛。
「欺負我欺負得盡興了嗎?決定要殺我了?」這時刻,她確實了無生趣,也許早早投胎,她還可以選個比較溫柔體貼的如意郎君,不要像他,臉臭、口氣壞,動不動就大發雷霆欺侮她。
他點點頭,復又搖搖頭。這種回答等於二字——廢話。
「我要娶你。」他無比慎重地凝視她,「讓你如願成為留綃園的女主人。」他不要她恨他,他要她深情綢繆地愛上他。
「謝謝你的『施捨』,我不希罕。」一切果真如『孽鏡』所示,這場百年宿緣,她難道真的逃脫不掉嗎?
「我不是在徵求你的意見,告訴你只是要你盡早做準備,我可不想娶個蓬頭垢面的新娘子。」這是命令,他習慣別人聽從他的命令行事,十幾年的老毛病了,想改都改不掉。
他狂狷地,挾帶一身戾氣的驃悍,絕塵而去。
丟下倚著門樑的樊素,兀自陷入迷亂中。
◇ ◇ ◇
伊彥陽說風就是風,當天夜裡,留綃園裡裡外外均張燈結綵,充滿一片洋洋喜氣。
樊索禁不住秦大娘和怡柔好說歹說,外加低聲下氣的懇求,才勉強穿上那襲大紅繡翠的新嫁衣。
「笑一個吧,瞧你,像在跟什麼人負氣似的,新娘子哪有像你這樣愁容滿面,還嘟著小嘴巴的。」怡柔拿著絲絹逗她,卻叫她一把搶去,咬在嘴裡。
「素姑娘!」怡柔這才驚覺,她真的很生氣。只不知為的是什麼?「你是人在福中不知福。雖然少爺有許多行為令人費解——」
「他流連青樓,四處尋花問柳,如此明顯的劣行,你居然還費解?可憐哪!你的理解力的確差勁透了。」樊素最受不了她事事要替伊彥陽找借口,護衛親哥哥也犯不著這麼賣力。
「不,素姑娘有所不知,少爺以前不是這樣的。若非紅綃夫人傷他太深,他才不屑去那種地方。」她忿忿不平的口吻,敢情錯在紅綃?
樊素抿嘴不語,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她接著又說:「你大概還不知道,紅綃夫人是跌入莫愁湖,讓水給溺死的。五年前的中秋夜,夫人受耿仲遠那惡棍的蠱惑,趁少爺遠赴關中作買賣的當口,捲走府內的大批黃金,坐上一艘小船,準備橫渡到對岸和耿仲遠會合,再一起遠走高飛。幸虧皇天有眼,下了場及時雨……」她說到這兒,才忽爾警覺窗簾沒拉上,趕緊跑過去,順便探頭向外,看看有沒有人偷聽。
望了好半晌,才安然坐回圓凳,繼續方纔的話題。「那場及時雨後來演變成傾盆大雨,打翻了紅綃夫人的小船,……暗夜之中,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當然更沒有人會碰巧去救她,連姓耿的那傢伙也不知躲哪兒去。直到五天之後,少爺自關中回來,而夫人的屍體也真夠邪門,就選在那時候浮出水面。少爺撈回夫人的屍體,以及一大袋黃金,和一封耿仲遠寫給她的情書。也許是經不起打擊吧,少爺從此性情大變,跟先前簡直判若二人。」末了,怡柔雙眼已蒙上水霧,望上去朦朧一片。
原來如此。
這個故事確實具有消弭火氣的絕佳效果。樊素對伊彥陽似乎已不再那麼反感,但這並不意味她就會心甘情願的嫁給他?
「你原諒少爺了嗎?」秦大娘考慮再三,才應允由她口述這段往事給樊素聽,希冀她對她家少爺能有另一番較好的評價。
「他才不在乎我的原諒與否,但,還是謝謝你好意告訴我這些。」她悲哀地望著鏡中的自己,腦子從掌燈時分便不停思忖著該如何扭轉一切,重新來過。
「怡柔不瞭解,比起許多人,素姑娘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為什麼你還——」她倏然住口,不敢得罪這位新夫人。
「還不知足?」樊素自嘲笑了笑,每個人的渴求都不一樣,豈能以偏概全?
她堅決不願成為伊彥陽的妻子,除了他是宿世仇敵,待她又不盡溫柔之外,尚有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他愛的不是她,是子玲,是子玲這副絕美無瑕的軀體。
她無法一輩子活在這樣的陰影之下?難堪而不幸的是,她越來越像人,所有人類的劣根性她全具備了,尤其是善妒、潑辣、一身小心小眼的缺點。
「也許你不信,但我真的寧願把這個機會讓給你,自己委身做個無憂無慮、自在快樂的女婢。」沒有愛就不會有恨,沒有恨心裡就不難過,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