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昂的樂音如急槳划破寧靜水面,潑辣辣地自一陣熱鬧的嘩啦急板中倏然而止,四周又恢復靜謐,這使得海棠為之嗒然若失,躊躇佇立在黑暗中,心想該離去了,但又為沒有見到這藝技高超的吹簫人而遺憾。
此時,簫聲乍起,是新近由長安流行起的「相思吟」。和著清亮的簫聲,海棠不由自主地隨著音符,慢慢地輕佻慢捻了起來。
在廟會或節慶之時,鄉野街坊大都會搭起檯子,再由那些家伎或是官伎們,在六公尺見方的勾欄裡,跳起各式各樣的舞蹈,有祈求國泰民安,也有酬謝神佛庇佑,這就是所謂的「十八雨傘科」。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足鼓」。足鼓是由舞者以一隻腳放在大鼓鼓面之上,以兩手持槌擊鼓,腳不停移動,或高掀或緊貼,即能使鼓產生不同高低音的效果,這向來就是節慶中的高潮戲。
在海涯,海棠可是跳這足鼓的第一把高手。每回在以烏賊墨囊塗黑髮絲,用炭粉抹去肌膚的白皙後,著黑緋相雜留仙裙,外罩深褐背心夾層單褂,頭披未彩描金頭蓋,海棠的演出總是贏得最多的喝采。
聽著高低分明的簫聲,海棠突然單手往上慢慢地轉動做捻花樣,在如浪花般柔美翻滾的手勢中,她腰肢微微晃動,隨著那簫聲緩緩踏出熟悉的舞步。在她渾然不覺之際,原本才升出半輪高的明月,此刻已整個地浮在海平面上,映著她苗條的身影,如嵌影畫般的襯托著她。
在這明月海濤相伴的海面上,海棠很快地融入旋律。
黑暗中傳來奇怪的聲音,這令得吹著簫的曹曄挑起眉峰,朝左右觀察了一會兒都無所獲,他才拿起簫,繼續地吹奏著新近習得的一首曲子。
應該是很疲憊了,但任憑他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卻都無法順利入眠。眼前縈繞的全是那雙閃動水晶光芒似的紫眸,還有她微微獗起的紅唇……
直到此時,我都還可以感覺到那股莫名的騷動,還有自她唇瓣上所傳過來的輕顫,順著我的血液,運送到四肢百骸,直抵我心深處。閉上眼睛,雖然吹奏著這把自幼由父王命人為他特別打造的玉蕭,但他的情緒卻未能如往昔般的因此而平靜下來。相反的,更加洶湧激盪,令他久久不能釋懷。
海仙……海仙,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難道真如巴鑫他們所言,她是海神之女?既然她身列仙神之列,又怎會哭泣、會受傷?她若不是個海仙,又怎會有黃金般的髮絲,如雪般白皙的肌膚以及神秘惑人的紫眸?
各種疑問排山倒海地向他湧來,皺著眉地轉個方向,他坐在船舷邊,他緩緩地睜開眼,迎向那亮得如面銀盤的明月。驀然,他訝異地瞪大雙眼,幾乎不敢置信地盯著在銀澄澄的月中舞動著的曼妙身影。
這……這分明是天界才有的雲裳羽衣,看她裙衫飄飄,舉手投足間,似乎幻化出無數芬芳花朵,在她蓮花般高雅低回中,像是彩苔翩翩翱翎天際,又似頑皮雨滴地滑落甲板,這使得曹曄心神為之震撼不已。
沿著船舷,曹曄緩緩地踱向仍沉浸在蕭聲中舞動著的海棠,曲音一轉,他手指繁複地起落著,悠揚的「踏浪詞」便輕盈地充塞在空氣中。
感受到一股不太尋常的刺痛感,海棠睜開雙眼,立刻望進那對灼熱的眸子,她匆忙地停下動作,在倉卒間沒留神,一腳踩在自己的裙腳下,旋即失去重心地往旁摔去。
「留意!」話尚未完全離嘴,曹曄縱身一躍,伸手攬住了海棠腰肢,一個旋身,將她的身子穩住,護守著她仍迷亂的思緒。
「謝……」被這突如其來的插曲搞得心煩意亂,海棠抬起頭,正要啟口道謝時,卻披他眼睛裡某簇閃動著的火花,看得羞紅了臉,粉頸低垂著囁嚅幾句紊亂詞句,她慌亂地想逃離開他的懷抱。
「不必客氣,海仙。據巴鑫盤問過這全船的水手和船工,都無人知曉你是誰。海仙,這下子你就別再托詞為康曹曄的妹子了,根據船工所言,這康家的小姐都已許配人家,平時也不可能令女流之輩上船,這樣會引來惡兆。」
「什……什麼?他們怎麼可能不認識我?雖然平常我都以烏賊墨囊和烏炭易容,但他們應當知道我的名……」
「海棠,你的名是叫海棠是吧?康家小姐的閨名分別為艾、芥、亢、芍、藥,並沒有名為海棠者。」深深看進海棠那不住收縮著的瞳孔,曹曄輕聲細語地說道。
彷彿一陣急雷打在腦門兒上,海棠身形晃動著。沒有……沒有名為海棠者……他們全都是我康家聘雇多年的船工和水手,甚至兩代同聘的,亦大有人在。為何……為何他們全都否認認得我呢?我是康海棠,是海涯孤鯊康旅祺的妹子啊!為什麼他們……
抓住了旅祺的手,海棠慘白著臉地望著他。「是誰說的?你們莫不是問到了新上船的水手……老管家呢?老人家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他定然會告訴你我是誰……」
手背上傳來陣陣刺痛,曹曄低下頭去看了看她深深陷進自己皮膚裡的指尖,對她的反應大感不解。「他當然知道你是誰,你是他所召請出來的海仙,他為此也感到十分驚恐,深怕你會降災予他。」
「你是說,連老管家他……他……」聽到他的話後,海棠全身涼了半截,怎麼會連老管家都否認我的存在?
「海仙,或者我該稱呼你為海棠,為什麼要這麼訝異?你是康家至寶,這海涯孤鯊是何等精明人物,豈會輕易的任外人知道你的事情?這回若不是陰錯陽差之下,擒得老管家,並且誘之以醇露,我也不會因此而得到你。」托起海棠顫抖連連的下顎,曹曄對她恍如受傷小鹿般哀痛的眼神,感到一股並不熟悉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