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閉了閉眸。
「你--」她遲疑地瞪他。
為什麼他還能如此平靜?他難道聽不懂嗎?她在譏刺他、侮辱他啊!任何有點自尊的男人聽到這些都該變了臉色,他怎能依然一派溫文?
難道他一點傲氣、一點自尊也沒有嗎?
她瞧不起這樣的男人!迷惘的霧氣在她眸中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恨與鄙夷。
他看懂了,高大的身子一晃,臉色刷白。
「妳瞧不起我。」他低低地、肯定地道,嗓音梗在喉間,是難以品嚐的苦澀。
她呼吸一亂。「沒……沒錯。」她正在刺傷他,她知道,可她沒辦法揮去心中的怨念。
他下頷一凜,別過頭。
片刻,兩人只是僵持在原地,他不看她,她也垂斂眼睫。週遭的空氣明明是滾熱的,但兩人胸膛卻都冰涼,像隨時會落雪。
終於,他黯然開口,「我們走吧。」
她沒反對。
正打算悄悄離去時,一聲熱烈的呼喊卻讓兩人不得已停下步履--
「老師!」
溫泉深呼吸一口,回過頭,滿臉笑意橫溢,「怎麼?你這新郎不乖乖看著漂亮新娘,四處亂逛做什麼?」
「老師,我特地來敬你一懷的。」新郎笑道。他是一位黝黑壯碩的青年,濃眉大目,神采飛揚,讓人看了忍不住喜歡。
「怎麼?剛剛還沒喝夠?我看其它人已經灌了你不少了,你小心醉倒。」溫泉端出老師的口吻。
「再怎麼醉,也要跟老師喝一杯啊。」新郎學著廣告詞,淘氣地眨了眨眼,「要是沒有老師,就沒有今天的我。」說著,他不由分說塞給溫泉一杯酒,跟著舉起自己手中的酒杯。「來,要乾杯哦!」
於是,師生兩人各自將杯中酒飲乾,相視而笑。
「從今天起,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要好好愛護老婆啊,六年二班的老大。」溫泉戲謔地喚,順道賞了他一拐子。
「唉,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老師不會還記恨在心裡吧?」
「那當然囉。我永遠都會記得,是誰讓我教書第一年就天天在校務會議挨罵,還當眾被校長人人削到爆。」
「嘿嘿。」提起年少輕狂的往事,新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對不起嘛,老師。」
「好啦,老師沒怪你的意思,快回去新娘身邊吧。」溫泉慈藹地拍拍他的肩,「我先走囉。」
「等等,還有一件事。」新郎轉向默默在一旁站著的莫語涵,「我要跟莫小姐道個歉。」
「道歉?」她一愣,不明所以。
「聽說那天妳去忠伯家拜訪時,被兩個孩子整了,他們不但對妳丟雞蛋,還故意把妳推到田里,對吧?」新郎充滿歉意地望她,「對個起,那兩個孩子其實是我的表弟表妹,他們不懂事,希望妳別怪他們。」他誠摯地說。
原來是張伯的孩子們做的。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溫泉目光一黯,他瞥向莫語涵,有些擔心她克制不住脾氣,可出乎意料的,她竟緩緩搖了搖頭。
「那天是我自己騎車不小心,才摔到田里的,跟孩子們沒關係。」
「嗄?」這回輪到新郎一愣,「真的嗎?」
她點點頭。
「那……他們還是不該對妳丟雞蛋,不好意思,他們只是想為他們父親出氣。其實他們平常都是很乖的孩子,唉。」新郎搓著手,不知該怎麼說明這一切,只能歎氣。
倒是莫語涵直截了當問:「他們的父親怎麼了嗎?」
「這個嘛--」新郎猶豫地轉向溫泉。
「張伯是個工人,去年他們的工程隊接了個橋樑工程。」溫泉接口解釋,「在除漆焊接的時候,不小心暴露在大量鉛燻煙中。」
「鉛中毒?」她立即猜到,微微顰眉。
「他申請職業災害撫恤,聘用他們的營建公司卻說張伯不是公司內的正式員工,不肯給。」他頓了頓,「據說雙城集團就是那家營建公司的大股東。」
原來如此。所以孩子們才把她當成假想敵。
一念及此,她忽地胸膛一緊,將他拉到一旁,低聲斥他,「那你還敢帶我來參加這場婚禮?你在想什麼?不怕你的學生恨你嗎?」
「不會的。他夠大了,知道妳跟雙城集團不能混為一談。」他同樣壓低嗓音,「而且他方才不是反過來跟妳道歉了嗎?」
「可是--」明眸遲疑地流轉。
「別擔心自己在這裡不受歡迎。」他安慰她,「阿美族一向以熱情著名,他們不會排拒前來參加喜宴的客人。」
「我才不在乎他們怎麼對我,我只是--」她一頓,咬唇。
「妳擔心我嗎?」彷彿看透了她的思緒,他溫聲問。
她睨他一眼,「你不怕鎮上的人說你被我這個妖女迷惑?」
「如果他們真那麼說,那也……不算謠言。」
她說不出話來。
他沒再看她,逕自走回學生面前,還沒開口道別,便瞥見另一道身影匆匆奔來。
「這回換新娘來敬我?」他半開玩笑,與新郎一同迎視如一隻大紅喜蝶翩然飛來的年輕女孩。
可一認清新娘瞼上倉皇的神色,兩人微笑同時迅速-斂。
「怎麼了?」新郎問她。
「不好了!你表妹剛剛打電話來。」
「她說什麼?」
「她說你小表弟好像生病了,你舅舅又不在,她跟你大表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什麼?」新郎一驚,臉色大變。
溫泉見狀,急忙握住他臂膀,「別擔心,我現在馬上趕過去幫忙。」
「可是老師……」
「你是新郎,別丟下客人。放心吧,一切有我。」
「那就麻煩老師了。」他感激莫名。
「客氣什麼?」鼓勵性地搥了他肩膀一記後,溫泉立刻轉身離去。
莫語涵呆呆站在原地。
「妳怎麼了?快跟我來啊。」發現她沒隨上他,他又急急轉回身子,伸手握住她冷涼的玉手。「走吧。」
「嗯。」望著兩人緊緊交握的手,莫語涵鼻間一酸,百種滋味,在胸臆間肆意飄散。
第七章
黑夜中,獨立於山腳邊的木屋顯得孤單寥落,油漆斑駁的籬笆、堆滿各式鐵工具的院落、光線昏暗的門廳……每更細看一分這樣的居家環境,莫語涵便更心驚一分。方才熱鬧繽紛的營火喜宴,與此刻蒼涼的月色相比,宛如一場遙遠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