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那妳一定很喜歡翻譯的工作了,到現在還在做。」他把話題拉向安全地帶。
「是啊!」她臉上現出光采,「這是我最愛做的事,就算今天把我丟到荒島上去,什麼也不給我,我大概還是可以邊採果子、邊在腦中思考什麼句子該怎麼翻譯,永遠不會無聊。如果有隻猴子陪伴,我就教牠背愛倫坡的詩。」
也許,這樣的人生是最幸福的了……
淵平忽然起了這樣的想法。
天下有多少人能獨自在荒島上過日子,而可以永遠不無聊、永遠做著自己最愛做的事?
他有些自嘲、有些嫉妒地想:不知他可不可以代替那只幸運的猴子?他連愛倫坡會寫詩都不知道。
「妳很喜歡詩?」
「是啊!我翻譯了大半輩子的心得就是:字愈少的作品愈難翻譯,因為一個字總有無限深意,不像一本五十萬字大部頭的巨著,你譯錯一個字也沒人注意,就算注意到也不會毀了山一樣的大作,頂多等於打壞一個小坑而已。」
「有意思。那妳喜歡愛倫坡?」
「我喜歡從他的詩裡去找他懸疑故事裡沒有的線索,因為他寫故事時把自己的心情藏在主角背後,只有寫詩的時候才抒發出來。」
淵平決定今晚就去書店把愛倫坡請回家,短篇故事和詩全部打包。
「你呢?」
她忽然有此一問,他屏息了一秒。
這是否表示……她對他有了那麼一丁點的興趣?她幾乎未曾問過他真正私人的問題。
這使他手心微濕,但他很誠實地回答,不想為了讓她印象深刻而搬出大詩人來。
「我喜歡梭羅,他的《湖濱散記》讓我有時也想跑到深山裡獨居一段時間來看看。」
「看什麼呢?」
恣然也喜歡梭羅,因此興致大發。
「看過了一段時間後,山是更綠了,還是更冷。我的思緒只和自己不斷互探後,是更清晰了,還是更渾濁。」
「說得真好!」
恣然用一種非常讓他悸動的眼光看他。
「恣然……」
「啊!公車來了!可不能再錯過這班!」
恣然還用力揮手,怕司機想過站不停。
他本來到口的話,堵著沒機會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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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花學校,一個非常不像學校的地方。
恣然踏入一個沒有圍牆、只有樹叢圈出的公園式綠地,看到一座類似三合院的紅瓦建築,中間的運動場,有孩子正在嬉鬧玩耍。
「我們的菜圃在後面,部份日照被四周的高樓擋到,但一天四小時也夠種很多種類的蔬果了。」
恣然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在教一個五歲女生騎腳踏車,旁邊還有個紅髮大漢,英文、法文夾雜著加油助陣。
這真是……很少見的體育課。
旁邊一個沙坑,因為灌了水而變成泥漿沼澤,有三個女孩穿著泳衣在打造一個類似運河的水道,年紀分別是約六歲、十歲、十三歲。看起來應該是老師的一個孕婦,正拿著一張美洲地圖,指著巴拿馬下達指示。
好像很好玩,恣然差點拋下淵平跑過去。
「呃……你說過你也是老師,那你教什麼?」她決定自己不該打擾人家上課。
他瞥了她一眼,滿含深意的,健康的膚色似乎有些暗紅。
「我是學歷史的,所以教歷史。另外,我還教……性教育和理財須知。這兩方面我也特別修過。」
她眨了眨眼--咦?
性教育和理財須知?
他等了三秒,等她在腦中解謎。
「天啊!」她睜大眼,「這也是我說過的話,對不對?」
「答對了。」他眼光沒再看她,「只是第三重要的育兒之道,我請另一個有三個孩子的女老師教,她修過教育心理,還當過輔導青少年的張老師。」
她瞪著他的眼光有著真正的驚嚇。
「你……我當初年幼無知、滿口大話的胡言亂語,你還真拿去奉行?你瘋啦?」
「妳是說妳現在必須修正當初的話?學生要出社會之前最該學的不是這三項?」
她把大張的嘴慢慢合回去,瞇起眼來很努力地考慮了幾分鐘。
「不,」她終於說,「也許我會再加上幾項,但這三項的確一樣也不可少,我沒有真正改變主意。」
「還要再加哪幾項?」他非常虛心地討教。
「才不要告訴你!」她大大搖頭,「等一下又被你拿去教,我不想誤人子弟!」
「妳太小看自己了。」他溫和地說,「也太小看我,我若不贊同妳的話,絕不會加以採用。」
她似乎仍未從震撼中完全回復,又說:
「我只是開始質疑你的神智是否正常,而我當年又是否過於狂妄。教育是何等大事,我們以前被殘害得夠慘了,現在要我自以為是地告訴孩子任何事,我都會害怕。」
「妳不怕,也許只是怕麻煩。」
天!他太瞭解她了,而她一點也不懂自己是如何被看透的。
「你真聰明,如果那天在酒會上給我名片的時候,你告訴我一些這學校的細節,我一定嚇得不敢來了。」
他笑了,「一點也不錯。我沒那麼笨。」
再怎麼心驚膽顫、心虛自己無意中毀了多少無辜的幼小心靈,恣然還是按捺不住早已漲停板的好奇心。
「既然來都來了,請帶路吧。」說得有如壯士斷腕般。
淵平笑嘻嘻地往教室的方向走。恣然深吸了口氣,邁步跟隨。
這個淵平……她真是被他打敗了!
第五章
參觀的最後高潮是:恣然與全校師生分享一頓有機大餐。
光是為了這個饗宴,就算被淵平給丟了那樣一顆炸彈也值得了。
他們是在一棵百年老榕樹下,鋪了印著草莓、不太圓的野餐巾,圍了好大一個圈子坐著,幾個孩子幫忙分發樸拙的陶盤和竹筷。恣然猜這些用具都是孩子們自己做的。
老實說,她正以讓自己也詫異的高速在適應中;這「學校」再有什麼奇怪的現象,大概也不會讓她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