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休息吧,你這個樣子,我們無法溝通。」慕育林知道自己話說重了。
「我們溝通過嗎?假設『很好』是溝通的話,那麼,我們的確曾經『溝通』。」
掛起微醺微笑,這是父親對她說過最多話的一次,她偉大的、崇拜的父親呵,總算認認真真聽進去她說的話,努努力力地回答了她。
「算了,我們沒有辦法談。」
慕育林返身往樓梯上方走,搭住慕心的肩膀,他要送小女兒回房。
「請為我停兩秒鐘。」慕情的沉重語氣,留住父親的腳步。
勇敢地,她自我鎮定,走到父親跟前。 「你知道你今天錯過什麼嗎?你錯過我的畢業演奏會。」
父親回眸,瞬間想起自己的承諾,下意識想出口抱歉。
慕情卻搶先一句:「傷我,是你用來恨母親的手段之一嗎?」
她的話問住了父親,他怔怔站在原地,閉眼,淚淌;
慕情再度走出家門。
第二章
慕情愛看飛機,童稚時期,爸爸常帶慕心到這片草原上看飛機。
一次,她運氣好,跟上了。
她坐在旁邊,聽見爸爸告訴慕心:「想爸爸的時候,抬頭看看飛機,爸爸就坐飛機回來看你。」
她不曉得,慕心有沒有抬頭看過飛機?但她經常仰頭望天,可惜,父親沒有因為她的「經常」回到她身邊,解除她的思念。
也許答案在於——她不是慕心吧!
後來,慕情夠大了,她能自己騎腳踏車來此處,帶著長笛,面向湛藍天空,吹奏樂曲,每首美麗的曲子都是她送給遠方父親的禮物。
慕情沒想過,對父親的崇拜幾時才會結束;她只知道,這輩子,自己一心一意想要的事,是父親能回頭看她。
是不是很可笑?通常十八歲的女生,早已脫離戀父情結:唯有她,不曾放棄,致力追逐父親的注意兒。
拿起長笛,吹奏安平追想曲、吹雨夜花、吹許許多多早期台語歌謠。奶奶說,那是幾十年前,她常在床邊,為父親哼唱的催眠曲。
有回,她在琴室練習安平追想曲,回身,競發現爸爸站在琴室門口,態度認真。那次起,慕情勤練台語歌謠,在父親離家時、在想念父親時。
嘿嘿……就一隻鳥仔同啾啾在號伊……哭到三更半瞑……找沒巢……呵嘿呵……
哀怨樂音揚起,她的心是悲淒孤鳥,無依無靠,尋不到家、尋不到安身立命之地……
遠遠的,阿K看見了一幅不協調的畫面。
她身著低腰牛仔褲、紅色細肩帶涼衫,再加上五顏六色的頭髮,和濃得近乎誇張的彩妝,這種女孩不該出現在這裡,吹著長笛,曲曲哀怨。
他見過她——在兩天前的夜裡。
老皮說她是雛妓,她哭著向老皮要求一枚戒指,現在,他看見那枚戒指串在白金項鏈上,貼在她的頸窩處。
阿K走近她,在她身旁坐下,靜靜聽著曲子。
她的吹奏技巧很好,不像業餘人士。她臉上表情如癡如醉,彷彿沉溺在重重悲苦問。
不協調!這不是現代女孩喜愛的音樂,更何況是只小野貓。而且……說也奇怪,他老在她身上看見孤單。
一架飛機劃過天際,女孩放下長笛,靜靜眺望天空。這架飛機是否乘載了她的父親?帶回她的思念?
她的長髮飄得很高,像一面色彩艷麗的旗子,在夏天的風中飛揚。
後來,這幕一直停留在阿K腦海,尤其住異鄉孤獨的夜裡。
「嗨!你好。」
他邪邪的笑,像個不莊重的痞子。
瞟他一眼,慕情不喜歡這個男人,軟趴趴、滿臉的沒擔當,他和爸爸相去太多。
「我不好。」哼一聲,慕情站離開對方三步遠。
「你不好?心情差怎會在這裡吹曲子自娛?雖然你長笛吹得不怎麼樣,但勉強入耳。」
逗她發火,讓他很開心,這種開心很單純,單純到……近乎無聊。
吹得不怎麼樣?笑話,他該去看看她的副修成績,許多人以為她是雙主修呢!
「你懂音樂?」慕情看不起他,輕鄙寫在臉上。
「懂一點。」
「我的曲子,只懂『一點』音樂的男人,無法欣賞。」收起長笛,她不想與痞子打交道。男人合該與爸爸一樣,莊重沉穩。
「錯,好的音樂要讓每個人感動,而不是讓少數特定對像喜悅。」
說著,他站起身,搶過慕情的錕制長笛,就口,幾個聒噪音符響起。
慕情氣得想踢他兩腳,若不足他的身高太高,她的腿沒買保險也沒套上釘鞋,她不介意在他腿上留下烏青。
斜眼,在她瞪人之際,他緩緩坐回草地上,接著耳熱能詳的流行歌曲自他口中吹出,生動活潑熱情,勾得她兩條腿隱隱想舞躍。
點點點,不由白主的,腳踩上節拍,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她的手腳隨音樂啟動,在他的鼓勵眼神巾,慕情放開自己,在廣大草地上跳舞,不守規律、沒有舞序,想跳什麼就跳什麼。
他吹得很起勁,她舞得很用力,夏天的熱風催動他們汗水淋漓。
討厭他的痞?沒錯,何止討厭,更正確的說法是——憎惡,但他的音樂有魔力,帶動她的身體、她的四肢,讓她盡情舞動。
音樂下停,一曲接下一曲,慕情跳了又跳,轉了又轉,直到腿軟,再站不住腳,才仰倒在單地上,大笑不止。
「呼……」
喘口大氣,藍藍的人、白白的雲,汗水帶走傷心,慕情暫時忘記爸爸媽媽的不幸婚嫻。現在的她,是貨真價實的十八歲女生,只有快樂開心。
「怎麼樣,我沒說錯對不對?音樂是用來感動所有人,而非少數人。」阿K說。
「你的指法很醜,吹氣的打法也個對。」慕情挑剔。
「可是我讓你很快樂。」
「我不覺得自己快樂。」她純粹為反對而反對。
「我能提供更好的方法,讓你快樂。」
他的笑臉邪惡得讓人想捶上幾拳,沒見過男人比他更惹人厭惡。
「你的辦法不管用。」搗住耳朵,慕情不聽他的方法,一口否決他的「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