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角落的一張方桌前,逕自在一名紮著一束馬尾、正在閱讀的男子對面坐下。任何店裡的熟客都知道,這張位置最隱密的桌子是為店主保留的。
「買咖啡的都像你這麼閒嗎?」
「當老闆的好處就是可以使喚工讀生。」裴若津從文字間抬頭望著這個老愛走後門的好友,狹長的鳳眸中染上了喜悅。「真高興見到你沒被中東的戰火轟死。」
羅汛咧開嘴,黝黑的膚色更襯得整齊的牙齒潔白髮亮。
「我一來不是回教徒,二來不是猶太人,更不是戰地記者,沒人會多注意我這種只愛照相的無害遊客,何況我一向很小心。」
「如果你這種人叫無害,那我就可以進天堂了。」裴若津輕扯著嘴角。「要喝點什麼?」
「熱巧克力加Cognac(干邑白蘭地)。」
「你是嫌三十三度的氣溫還不夠熱是不是?」
「只是突然很想喝這個。」羅汛聳聳肩。「反正你這裡的冷氣夠強。」
裴若津起身定到吧檯後,不一會兒便帶著一杯熱騰騰的巧克力回來,外加一杯他自己要喝的新鮮牛奶。
「你怎麼還喝那種噁心的東西?」羅汛瞪著那杯白色的飲料。
「強健骨骼外加養顏美容。」裴若津對他的鬼臉視而不見。「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
羅汛沒有立即回答。他啜飲了口香濃的熱飲,瘦削的臉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出版攝影集的事已經敲定,原則上我隨時可以打包上路,不過我正在考慮長久待下來。」
「哦?」裴若津挑起一道劍眉。
「或許我只是老了,在外頭遊蕩了那麼久,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開始有倦怠感。」
「我還以為透過鏡頭觀察世界是你這輩子唯一真正喜愛的事。」
「我喜歡用鏡頭觀看,但那不代表我就喜歡自己所看到的……」羅汛凝視著手中溫熱的白色瓷杯片刻之後,拾起頭來直視著相識多年的至交。「當你見到一群老弱婦孺因戰火而無家可歸,或是某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在邊境走私以求溫飽時,那種無力感真的會讓人老得特別快。」
「別忘了你問的對象曾在刑事組待過近十年的時間,相信我,世上有些不堪真的能讓人產生眼不見為淨的心態,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決定改行開咖啡店?」他以一貫的輕緩語氣說道,然後優雅地喝了口鮮奶。
羅汛靜默不語,但隨即恢復了平時的嬉笑態度。
「不提這個了,再說下去我都覺得自己就像個感歎人世醜惡的八十歲老人了!」
裴若津發出一聲淺笑,同時想起了一件事。「對了,你妹妹不久前來過,來找你的。你回來後去看過她了嗎?」
「還沒。她有說是什麼事嗎?」
「沒有,不過她看起來心情不怎麼好,只坐了一會兒,連咖啡都沒喝就走了。」
「她被寵壞了,經常為了一點小事就情緒低落。」羅汛往後靠向椅背,裹著牛仔褲的長腿悠閒地伸展著。「我晚點會打電話給她,她八成又是為了一些芝麻綠豆大的委屈要找人哭訴。」
「這也難怪,她母親過世之後,也只有你有那個耐性聽她發牢騷。」
「嗯。」羅汛隨口應了一聲,顯然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你的日子倒是混得不錯,上門的顧客挺多的。」
「我這裡有市區最好的咖啡和甜點,加上這種地中海風格的佈置目前正流行,很多在附近工作又愛趕時髦的上班族會過來捧--」裴若津敏銳地察覺到好友的眼中突然閃過的異樣光亮,羅汛的注意力似乎已被店裡的另一個角落所吸引。
「遇上熟人了?」順著他的視線,他看到坐在窗邊大型盆栽後的一對年輕男女,兩人都是生面孔。
羅汛回過神來。「嗯,那女的目前正住在我的公寓裡。」
「她跟你住同一棟大樓?」裴若津試著確認,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聽到我說的了,她住在『我的』公寓裡。」
「你們兩個同居?你和那位看起來像乖乖牌、而且似乎正在約會的小姐?」雖然對老友的不按牌理出牌早習以為常,裴若津還是無法掩飾自己的訝異。
「嚴格說起來,也不算是真的同居……」
羅汛簡潔地解釋了房東陳太太的詐騙行為。
「所以你就讓這個顯然很容易上當的陌生女人住下?我還以為你打算把那個房間弄成暗房呢!」
「那個不急,可以讓我沖洗照片的地方多得是。」
裴若津瞇起了眼睛,狐疑地打量他片刻之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你看上她了,對不對?」相識多年,他知道他絕對沒這麼好心。
羅汛聳聳肩沒有作答,但在目光回到遠處的那對男女時,唇角上揚到一個特定的角度。裴若津一向認為那種若有似無的微笑最是可疑,而且危險。
「真沒想到會讓你動心的是這種小家碧玉型……」裴若津好奇地審視那位打扮規炬保守的小姐。她的容貌清秀、順眼,卻和明艷動人還有一小段距離。
「嗯,我也是最近才發現的。」想到那張小臉上豐富的表情變化和那認真、正直到幾乎死板的個性,他的笑意加深。
對一個女人產生如此濃厚的興趣在他來說也是史無前例,他想要她屬於他,身心皆然,而且他打定主意要成功。
成功之後又如何?換作是他的好友裴若津一定會考慮到這一點,但他不會。他從來不會自我折磨地去設想未知的將來,他只知道他要得到她,於是放手進行。
本來他的計劃只包含了近水樓台的優勢和沈小妹的支持,但今日的巧合就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提供了達到目的的一條快捷方式。
不像那個把未來五十年都規劃好的小古板,他的計劃隨時可以更改、變通。
而他在五秒鐘前決定,該是剷除異己的時候了。
「你想幹麼?」裴若津見他站了起來,心中隱約感到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