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寶吟足蹬花盆鞋,雙足一前一後踩在車轅上,小小的身子隨馬兒拖行馬車的律動上下擺動,雙臂向兩旁伸直維持平衡。
至此,博穆的怒火狂燃,決定不再姑息女兒的胡鬧。他掉轉馬頭行至她身旁,以洪亮的聲音大吼。
所幸寶吟早有心理準備,並沒有因此失去平衡,仍是穩當地站著,唇邊綻放一抹得意的笑容,好像是完成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創舉。
「瞧我,我是不是很厲害?」寶吟急著爭取一點讚美。
博穆早已放棄地在心頭數數兒,以期冷靜與自製會一點一滴把由四處飛散的魂魄拉回。
女兒長到六歲半,他不否認曾有動手打她的衝動,次數之多令他自己汗顏,但是他更明白真要付諸行動,他會寧可一刀殺了自己來得痛快,即使寶吟真的討打。
可是這個紀錄要保持下去已然是一樁不可能的任務,帶兵殺敵與之相較可真是小巫見大巫。
為了怕克制不住動手打她,博穆手臂往左一伸,將那玩命玩得不亦樂乎的女兒一把揪住,令她坐在身前,忙苦思該如何訓斥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兒。
寶吟玩命的把戲終告結束,克善、阿古那、左尼圖及倪忍四人終於鬆了一口氣。這四人是看著那丫頭長大的,依禮他們見了她得尊稱「格格」,但是她卻是親暱地喊他們一聲「叔叔」,像一家人似地纏著他們。
只是這六年,尤其是征戰西北的那三年下來,他們懷疑被她嚇掉的魂是否有回來的一天。
聽著那有志一同的重重歎息,博穆深覺心有慼慼焉,但是他又能如何,女兒今天會如此無法無天是自個兒寵溺的後果,怨不得人。
「寶吟。」他決定今天非在那顆精明的小腦袋中填入些常識、儀規,令她收斂起野性。
不必用眼睛看,寶吟也明白阿瑪現下一定是橫眉豎眼,準備給她一頓排頭。雖然在知識上無法以言詞辯它個曲歪成正,她也明白不能去硬碰硬,否則又有一堆四書五經得背。她難得有機會坐上馬背,享受風馳電掣的速度——雖然眼下只能說是散步,但是只要輕風拂面,又有青山麥田可觀看,她願意和阿瑪耍賴皮。
「離營前阿瑪交代過的話,你已經忘光了嗎?」博穆不再被動地等待反應,改以主動出擊。
「女兒不敢忘,不過阿瑪指的是哪一段?」寶吟以童稚的聲音說著古板的用詞。
耳朵聽著老氣橫秋的說法,博穆再一次懷疑自己在哪一個環節教錯了孩子。一頭烏黑的頭髮編成辮子,穿著每一季由宮中帶來的宮裝旗袍,配上一雙繡著流水波紋鞋面的花盆鞋,裝扮上是不倫不類,可她那粉雕玉琢的臉龐,紅潤的櫻桃小口,圓眸彎眉活脫脫是個大妞兒,他該心滿意足了。
「此行回京你得進宮去向太皇太后請安,所以阿瑪要求在路途中你得學習宮廷禮儀的應對進退,可是現下你只是站著都還不行,要如何進宮?」
「一定得進宮去嗎?」寶吟無法理解事情有多麼重要。「我只要阿瑪。」
見女兒這麼黏自己,博穆自然大感快慰,只可惜快慰的時間不久,彈指即逝。
「萬一阿瑪短時間內不帶兵,咱們父女倆就得生活在京城中,平日你自是可以躲在襄王府誰也不見,但是太皇太后懿旨一下,你就得進宮去請安,甚至留你在慈寧宮中留宿,若是行止失當闖下禍,阿瑪想救你也難。」博穆語重心長地規勸。
生活在高牆深苑的紫禁城,他可以肯定他最有資格這麼說。當初根本沒人將他看在眼中,只當他是個紈挎子弟,是根朽木,恨不得他消失在世界上,省得浪費了食糧。那種低人一等的日子,他不願令寶吟重蹈覆轍。
但是寶吟畢竟只是個孩子,哪裡明瞭大人的用心良苦,仍不知好歹地大搖小腦袋瓜子,小嘴不停地嚷著:「不依、不依。」
這會是一樁艱苦的差事。博穆幽幽地歎了口氣,知道自己沒有放棄的權利。
太陽沒有絲毫的同情心,好像嫌她不夠淒苦,大剌剌地張大火傘,烤著大地與她。
明亭香撇過臉閃躲陽光,伸出腫脹的舌頭舔過乾裂的雙唇。對於不知多久之前消失的陰影懷念著,卻是再也找不到力氣去尋找另外一片陰涼之地,她不禁開始懷疑當初離家逃婚的勇氣,是否也像影子一樣,被太陽給烤乾了。
她知道在阿瑪病倒後,家中的景況已是大不如前,僕傭辭退了一大半,收藏的古董、字畫少了幾項,日子還過得下去,不愁吃不愁穿;但是她卻沒有料到,家裡的財富早被三個哥哥揮霍殆盡,還欠下一屁股債,城裡首屈一指的歌樓酒肆,將他們列為拒絕往來戶,八大胡同裡的勾欄院更是不讓他們踏進一步。
但她若以為如此這般便能阻止哥哥們揮霍,那她肯定是昨天才出生,她也寧可是昨天才出生,起碼被他們出賣時不會如此義憤填膺。
兩個姐姐嫁得早是她們幸運,不必成為兄長們為籌措冶遊經費的商品。
當二哥告訴她即將出閣的消息,甚至還要她感謝他找到了一個不收嫁奩的婆家。對此,明亭香表達了十二萬分的謝意——用二根繡花針紮在二哥的手背上。
在未天黑前,她做下了決定,一顆芳心只懸在博穆身上,雖然對方一無所知,但是她決計是不肯被賣,既然如此,只有逃婚一途。
找了條破舊的包袱巾,包了幾件樸素的衣裳,在無人阻止的情況下,大搖大擺地離家出走。幸虧兄長們並無派守衛看守她,否則早讓他們強押上花轎。
但是忙中有錯,她竟然忘了多帶點銀兩,包袱裡的幾兩銀子,再省吃儉用也有耗盡的時候。即使願意做點活求溫飽,但在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郊野外,不啻是緣木求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