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自然啊,聰明的人當然漂亮。」
「亂講!」小芳有些氣怒,又不知怎樣發作,一撇頭看見高低單槓,突然問蘭:「你會不會轉單槓?」
「當然會。」
「最高的也會?」
「用一隻腳都會。」
「哪有可能?」
蘭向上一躍,手抓住單槓,身子一翻,用腳勾住,便像車輪子一樣快速滾起來,
小芳坐在草皮上看她,一時失了神。
「我才不會騙你。」蘭跳下來,很得意地笑。
「蘭,我問你喔,你覺得你們班長漂亮,還是我比較漂亮?」
「當然是你啊,還用說嗎?等級完全不一樣。」
「那你跟我,誰又比較漂亮?」
「當然是你啊,還用說嗎?等級完全完全不一樣,而且還是等了好幾級的哦!我連班長的一根腳趾頭也比不上,可是她連你的一根頭髮也比不上,你如果是大亨堡,她就是調味包,雖然還滿重要,不過不用錢的。」
小芳噗哧一笑,問道:「那你是什麼?熱狗還是麵包?」
「我?」蘭指著自己,表情茫然。「我哪裡能當熱狗跟麵包呀!我就像路邊的石頭,幾百顆石頭裡面最不起眼的那一顆。」
「你是石頭,那我是什麼?」小芳繃著臉,很嚴肅地說:「沒有人可以是石頭的,沒有那麼低的價值,但是如果硬要說一個人是石頭,那麼全部的人也可以都是石頭,我們住的地球是石頭,地球仰賴生存的太陽也是石頭,終歸到底,萬事萬物都是石頭做的,有朝一日我們也將變成石頭。」
「小芳,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我是說,人沒有那麼多不同。你知道人的一生到底有多長?不管是長還是短的人生,最後能夠留下些什麼?有的人活了七十年,除去年歲的增長之外,日子相似到像只活過七年,沒有得到過什麼,自然也不會留下些什麼;有的人,每一天,都活得比別人精采好幾倍,好像詩人,只要寫出傳世好詩,好像音樂,只要一首經典,就會永遠活在人們的心裡。」
「不知道。」蘭偏著頭。小芳聰明,講出來的話難懂不稀奇,反正老師講的話,她也常常聽不懂。「不過,我知道你不高興,為什麼呢?」
「你有沒有聽過人家說我們長得很像?」
蘭搖搖頭。
「剛剛路上不是有人問我們是不是姊妹嗎?」
「嗯。」
「會這樣問就表示我們很像的意思,如果我漂亮你就漂亮,媽媽說你長大肯定比我更漂亮,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譬如你會翻單槓,我不會,每一個人都有會跟不會的事,現在功課好不好似乎很重要,可是有一天,功課好不好,也許會變得根本不重要。」
「功課不好,老師跟同學都不會喜歡你。」
「理他們呢,我喜歡你就好了。」
「我也最喜歡你!小芳,你知道嗎?你是全台中市注音比賽的冠軍,你每年都當選模範兒童,你畫的圖跟作文登在報紙上,旁邊有你的名字,老師跟我說,我要是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等你長大就不止我的十分之一了,或者還會超過我很多很多。」
「不可能的啦。」
第二章
蘭十四歲,剛升國三那一年,媽媽又懷了小寶寶。醫生說是個弟弟,媽媽很高興,跟她說,爸爸一直想要一個男孩,有了弟弟,爸爸就會回家了。
奶奶也很高興,跟媽媽想的是同一回事,可是媽媽的高興很單純,奶奶的高興還滲有濃濃的憂鬱。蘭或許不是個腦袋很清楚的孩子,要她背英文單字、解數學程式像要她的命,可她的感覺敏銳得跟動物的直覺一樣,她說不出是什麼怪異,就是直覺到,媽媽的期待,是不對的。
爸爸會比喜歡她更喜歡弟弟嗎?不,不會的?他根本不喜歡小孩子,他是一個根本沒有感情的人;他不殘忍,他只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他不會愛媽媽,也不會愛奶奶,更不會愛她,他甚至不愛他出自己……她就是知道,像這樣的人,絕對也不會去愛她媽媽肚子裡的弟弟。
可是沒關係,至少她會愛弟弟,她已經寂寞太久了,弟弟生下來,她會照顧他;等她國中畢業,就可以去工廠當女工,一個月八千塊,這是很大一筆錢!她跟廠長都說好了,一畢業就上工。她有工作後,就可以養活弟弟和奶奶,媽媽也不必再去做陪酒的工作,人家說,酒喝多了對身體不好,媽媽就是因為身體不好,才會經常打她出氣,才會整天昏睡,才會常常莫名地淚流滿面。
媽媽自從懷了弟弟,便帶著她搬去跟奶奶住,她辭掉陪酒的工作,專心養起胎;奶奶也開心地燉這熬那的,連她都補到了。這般年紀的小女孩十個有九個半討厭吃中藥燉的補品,連小芳都不愛吃,她卻愛極了,湯裡頭有雞腿呢,奶奶會給她的媽媽吃一隻,也給她吃一隻。
雞腿的肉又滑又嫩,含在嘴巴立刻就化了,還來不及咬,就讓她有一種連舌頭都要吞下去的感覺。
最好的其實是,媽媽不喝酒,脾氣好很多,會對她笑、給她買新衣服,不罵她也不打她,日子過得跟在天堂簡直沒有什麼兩樣。
可是這樣的日子,在那個叫爸爸的惡魔再次回來以後,就像玻璃砸在地上一般,整個碎掉了。
爸爸說,他要跟媽媽離婚!
他說他找到了一個女人,既上道又有錢,什麼都允他,就是不愛他有一個妻子。那女人說逢場作戲可以,妻子——尤其是一個大著肚子的妻子,她光想到就心煩,麻煩他先回家處理掉再說。
「我不要離婚!如果你要離婚,我就去死,我會帶著你的兒子跟女兒一起去死!」
阿玲淒厲的聲音劃破靜夜更顯得淒絕而駭人,傳說中的鬼哭就像這樣子恐怖嗎?
蘭不知道,她只知道奶奶緊緊抱著她,全身都在發抖,熱熱的淚又燙著她的頭皮,奶奶哭了,媽媽也哭了,她們是不是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