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點心裡拈起一顆桂花涼糖,往她唇邊送去。她一時沒多想的吃進嘴裡,才瞠目的想到這動作太過親暱,不該有的……
他又拿了一顆放進自己口中。
「你有的。就從你塞了我一顆糖開始,我的人生因你而變得不同。」
「我不明白。」她曾做過什麼偉大的事嗎?明明那時她凶悍的逼他背書、識字,對他半點也不客氣的。
「十二歲以前,我的生命裡充滿飢餓,且是無止境的黑暗。天天期盼著第二日醒來時,老天爺會變出一桌饅頭在桌上讓我們吃個飽,但也明白那是屬於窮人的、永遠實現不了的美夢。我上頭曾有一個姊姊,但她在五歲時病死在冬天的大雪夜裡。棉被永遠蓋不暖,食物永遠沒得吃,能挨得住的小孩才活得過一次又一次的大雪肆虐。爹娘相繼病倒,沒錢找丈夫,我把蕪菁(大頭菜)、薯蕷(地瓜)挖去市集賣,一文、兩文的收,還換不到一小斗米,家人只能吃苦菜,除非餓極了,否則誰也吞不下那苦得令人作嘔的野菜。那樣的日子,我總以為將要過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或許就是下一個冬天、嚴寒的雪夜。」
她靜靜地聽。來自同樣的背景,她雖沒他那般淒慘過,但能體會的。她也曾有過家中沒半文錢的生活,但幸好她有個堅強開朗的母親。
年迴笑了一笑,過去的艱苦彷如雲煙,難以想像賺一文錢曾經是那麼困難的事。
「如果我今天由別的人牙子轉賣到富賈人家,肯定不會是今天這個樣的。」
「怎會不同?你的努力勤奮,永遠能令你出人頭地,不管遇到了誰。」
「不同的。你忘了我當年原本想以三十兩賣斷一生嗎?真要賣了,今生今世,我只能以奴才身份度過此生,再沒能有其它奢想的。幸好那時我既瘦且小,沒人肯要。」
他這一提起,倒也令她想起來--
「對了,後來你還想以一百兩賣十年給趙府。如果當初真的賣了,你就是今年才能得回自由身呢。」
「所以我得謝謝你。」他低聲道。
她不好意思的笑。
「不必了,那是牙婆的職責嘛,讓每一個出來工作的人適得其所,而不必遭人欺凌剝削。你是很好的例子呢,老讓我拿來鼓勵那些棲流所的孩子……」
他面孔湊近她:
「你覺得我……配得上你嗎?」她好耀眼,如今小有成就的他,是否堪堪配得上她了?
元初虹訝然看他:
「你在說笑吧?是我配不上你才對啊,我都是個老女人了--」有時她心中會因此而感到自卑啊……
他瞪眼!
「老?你還比我小三個月呢。以前騙我叫你姐姐也就算了,現在你還想托大?!」她就是這一點可惡。
「不是的,女孩子年過二十未婚,通常也只有想娶填房的男人不會嫌棄了,我現在二十二--」
「就算二十二,也還是比我小!」他完全不瞭解她這是哪門子說法。「如果你說自己老,那我豈不更老?」
元初虹叉腰--
「你怎麼還不明白?二十二歲的你有錢、有前途,正是男人最得意昂揚的年紀;可女人不同,過了十八歲未婚,就像元宵節過後的燈籠,沒人買啦!賤價送人也--」
「我要的,送我好了。」他攤開雙手。
「喂!貪小便宜也不是這樣做的。」接得真順口,可惡!
他笑:「我是商人嘛,低價搶進,哄高價賣出,一向如此。」
「你啊--」看起來仍是忠厚相,但嘴巴可俐落了。冷不防就給堵住了話,她歎口氣。
他伸手蓋住她手背,輕道:
「別再說那些無謂的事了。我沒想過那些,只一心想著要同你一起過日子。」
她低著頭,問出心中擱置已久的疑惑--
「為什麼是我?」
他一怔,沒能立即有答案。
就是她了,還需要想出個為什麼嗎?
想著她、念著她、掛心著她,家人要他娶妻時,他因人選不是她而滿心抗拒,趙大爺不斷暗示女兒任他選為妻子時,亦是堅心不動,管她賽若天仙、美如西施。
總覺得若不是她,他根本揚不起丁點娶妻的興致。
什麼為什麼?因為想與她過日子呀,還需其它的為什麼嗎?這教他怎麼說個真切啊?
元初虹因他的靜默而想抽回手,但他不肯放,反而執起她手,指掌相扣。
「你……瞭解愛情嗎?那些在詩詞中不斷被歌頌的東西?」他問。
換她怔住了。不久,吶吶地承認:
「我不懂那東西。我們只是市井小民,不是……詩人或……有閒情的人。」
他直視著她--
「我也不懂。多年來我都全心於工作,沒有閒情去思索感情,也不曾憧憬。我只是……一直想著你。以前謹記你的教導,學著做人、學會籠絡人心……後來,也許是十六歲那年知道你與我同年之後,心境開始不同,我還是想著你……如果,人與人之間,終須與某一人共度一生,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芳心震動不已,為他樸實卻真誠動人的話。
「年迴……」
「你呢?為什麼願意嫁我?你一直不願嫁人的。」他問得急切。
當他坦誠的言詞安了她徨惑的心之後,也需要她堅定的保證來安他怦然的心。縱使早已訂下終身,但心呢,心是否願意交付?
「我……一直不願嫁,是因為啊……」她柔柔地呢喃:「早先,怕被羈絆了自由,後來,則是……」未語臉已紅。
「則是什麼?」他屏息等待。
「那些人,都不是你……」
「真的?」他狂喜,像賺到了全天下的錢財,忘情的跳起來,將她懸空抱起轉圈圈。迭聲問:「真的?真的?真的?,你對我--」
她連忙抱住他頸項防止倒栽下去,大叫:
「年迴,放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