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相當倚重年迴。你應當看得出來,上萬兩的錢財放手讓他打理而不擔心,可見信任的程度。」
她與有榮焉:
「那也是因為年迴誠懇踏實,所以趙大爺才會委以重任。」
三少啜了口茶,接著道:
「一個經商的人才,就該放手讓他展翅,你同意吧?」
她覺得有異,態度趨於小心:
「是的。」他想說什麼?
「聽說你是個牙婆子?」
「我是。」那又怎地?
三少站起身,負手踱步,來來回回的走著。
「商人分很多種,一個小街販,每日行走市井,賺個十文五文餬口,結交的也是同等販夫走卒;再有小商舖,幾片瓦棲身,與尋常人家來往;再到大商號,買賣些貴重貨品,出入各家大戶,與富人交好;乃至我家這種京城規模,雖說洪武以來重農抑商,商人身份被貶為低賤,可事實上並非如此。廟堂裡的尚書、侍郎,宮廷裡的王爺、王妃,皆是趙府座上賓。考進士與經商,都是登天梯的方式,往往可以脫出低賤身份,躋身富貴。」他頓了頓,又道:「這牙婆呢,可不同。年迴直誇你是開平首屈一指的牙婆。再怎麼首屈一指,也都是替別人跑腿辦事的。能力差的,無人來委託;能力好的,如你,南奔北走,替大戶人家效命。牙婆是什麼社會地位你自個兒明白,再出色厲害,也是市井鄙婦的格局。」
「市井鄙婦又如何?」她僵聲問。
三少搖頭。
「不如何。畢竟你也是努力過後才有這番光景。但你不該將年迴困住,為了成就你牙婆的工作,他大好才能將要浪費了。」
「胡說!我礙著他什麼了?」她直視他。
「倘若年迴有朝一日成了地方上的首富,他能有一個牙婆妻子嗎?就算他能,但別人的非議呢?若那指指點點是針對嘲笑你,他忍心讓你承受嗎?他不忍的。所以牙婆的夫婿最好只是一般的販夫走卒,對不?」
她沉著聲音:
「你認為我配不上他,妨礙他平步青雲?」
三少正色道:
「年迴是個體貼仔細的人,常常委屈自己來成就他人。我不曉得他未來能否平步青雲,但目前來看,他指揮起這種大買賣的場面游刃有餘,如果用心栽培他,日後必有一番成就。不是在下托大,放眼天下,也只有京城我趙家是最能施展學習之地,家父多次提及要留他在身邊幫忙,他婉拒;或說要把蘇州的商號交給他管理,他亦不肯;問他未來想做什麼,他說要開間小商舖,日子過得去就行了。元姑娘,為什麼明明可以月收一百兩的人,卻寧願開間小店,每日在一兩、十文裡鑽營?」
元初虹退了一步,連吸幾口氣,才發得出聲音:
「你……想要我離開他?」
「事業與你,他選了你。那,請問這位開平城第一牙婆元姑娘,事業與他,你犧牲那樣?」
她答不出來。
三少輕哼了聲,往外走時仍丟下一句:
「魚與熊掌兼得,隨他去犧牲。」
※※※※※※※
年迴忙完後,已是掌燈時分,在鋪子裡隨意用完飯,兩人安步當車往西街而去。他將元初虹安實在趙家提供給他暫住的一處小宅院。趙家派來一名僕婦打理內外,住得很是舒適。
天色未墨透,仍有依稀的微光,年迴覷著沉默的她,終於問道:
「什麼事不高興了?是否因為我冷落你?那真是對不住,我不該--」
「不是的。」她強扯出一抹笑,但卻笑得失敗。
「那是怎麼了?」他不喜歡看到她這麼沒精神的模樣,她應該是活力充沛、靈動逗人的。
她抬頭看向灰沉沉的天空,輕問:
「你希望未來過怎樣的生活呢?」
「嘎?」
「我是說,富裕而受人景仰,抑或平淡一生。」
年迴搖頭笑著:
「日子過得去就成啦!」想到他這次買回來的貨已賣出一大筆錢,他已覺心滿意足。生活最怕的就是下一頓沒著落,至少現在他不必怕了。
她小心說著:
「今日,我看你活絡於大場子中,很是意興風發,你不希望以後依然過這種日子嗎?進而去追求更好的?」
他笑著搔搔頭。
「生意人嘛,熱絡場子是必要的。但那是工作,不是過生活。小時候我們看東大街的富宅,好不欣羨,恨不得能住上一天,此生已足。但初虹,我們畢竟是窮人家出身,縱使華屋美服加身,也還是土樣。老實說,每次陪大爺去赴宴,總不自在得緊。也許一時會被笙歌舞影的華麗炫花了眼,但我還是知道那與我是格格不入的。」
她一顆揪緊的心漸漸鬆開了。
「不想賺更多錢了嗎?」
「當然想,但如果可以不花大錢應酬,能夠不必攀結權貴就大把賺錢,我願意。但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雖然說只要做了商人總不免要陪人應酬交際、建立情誼,但我寧願單純些,別太複雜。」
她橫他一眼,笑啐道:
「還是守財奴一個,死性不改。」
他同意:
「小時候窮怕了,到現在還是秉持著不輕易花錢買閒物的習慣。不過我對那些幫忙我的人就捨得花錢了。」
「所以他們才會心悅誠服的叫你'年爺'、'年小哥'啊!」她笑了,腳步變得輕快,稍早沉凝在她週身的沉重全消弭殆盡。小跑步將一切拋之腦後。
他大步追上她,微赧著叫:
「別笑弄我了。瞧瞧你自己,還不是被小孩兒稱作大姑,甚至招惹小男孩傾慕,哪個牙婆做成你這樣的?」
她扮個鬼臉。
「唷--有人拈酸食醋嘍。」
「那又如何?我是你未來夫婿。」他理直氣壯。
她直笑,跑不動了,緩步走著。他與她比肩而行。
路上行人稀了,夜色沉沉包攏住週遭,唯有家家戶戶點亮的燈光透出些微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