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又靜默了,除了「泰綺思冥想曲」的鋼琴聲,四周都是寂靜的,寂靜的大廳、寂靜的旅社、寂靜的男人。
許久許久,話筒那邊才傳來男人沙啞的低語。
「你的窗子看得見月亮嗎?」
古夕薔下意識地望向窗子,彷彿被催眠了似的輕輕說「看得見,很圓、很大的月亮。」
男人沉沉地低笑著,又說:「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籐花,擋住了一半,也就是玫瑰——也許不是。」
古夕薔怔了怔,這才突然聽明白,他正在念「傾城之戀」中范柳原打電話給流蘇的兩句對白,她的腦中一片迷茫,渾身的肌膚泛起一圈又一圈莫名的戰慄,心臟的跳動倏忽間失去了控制。
她沒想到這個男人居然能把小說中的對白自然而流暢地念出來。
「我喜歡編寫與眾不同的故事,卻沒想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居然是向來最嗤之以鼻的老套情節,偏偏,置身其中時反而茫無頭緒,真是可笑。」男人自嘲地笑著。「幸虧你不知道我是誰,這就是對陌生人傾吐心事的好處,我不必擔心你會不會出賣我。」
「這麼嚴重,那你肯定是名人了,不過任何名人一到了我們這種山中小鎮,統統會成為名不見經傳的人。」古夕薔忍不住輕笑起來。
「真的?」男人很懷疑。「冬情溫泉到底在哪裡?」
「在台灣的某座山上。」古夕薔格格笑著。
男人很有默契地不再多問,一開始,他們就說好了不過問彼此的私事,不過,他仍對她有好奇的地方。
「你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為什麼會選擇在小鎮上的溫泉旅社工作呢?」他忍不住問。
「嗯——」古夕薔沉吟了半晌,才回答:「因為我有氣喘病,山上的空氣比較適合我,前年到台北念大學時,就因為空氣太混濁而讓我時常發病,大學勉強念了兩年就支撐不下去了,只好辦理休學回山上來,我是個不能做劇烈運動的女孩子,和山下的世界格格不入。」
「原來你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
古夕薔微愕,然後輕笑了兩聲。
「你是個奇怪的人,反應和一般的陌生人不一樣,我最常聽見的都是敷衍的安慰詞,沒聽過你這種的。」
「大凡人類都是凡夫俗子居多,沒什麼特別。」他不疾不徐地說。
古夕薔驚異地抿了抿嘴,對方居然驕傲得那麼理所當然。
他的嗓音中似乎帶著一股魔力般迷惑著她,令她莫名地心動,潛意識裡,她竟然對男人有所期待,她想期待什麼?期待男人能主動追問她什麼嗎?
她的心跳不斷加速,一種前所未有的迷亂在她體內無盡蔓延,望著懸掛在窗上的那輪明月,她的呼吸漸漸覺得不順暢了。
「發生了這樣的事,你還要你的未婚妻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我和她之間的感情成分過於複雜,不是要或不要這麼簡單就能解決的,更何況,我們早半年以前就已經決定在耶誕節那一天結婚了,喜帖、婚紗、喜餅統統OK,就連晶華飯店的酒席也早在兩個月前訂好,一切都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你明知道你的未婚妻性冷感,也願意娶她?」她覺得他的未婚妻真幸福,可以擁有一個男人毫無保留的愛。
「現在的情況很複雜,其中還包括了雙方家長的面子問題,我現在的思緒亂成一團,沒辦法去想,不過,我的未婚妻若是堅持離開我,我一定會放手,但是她若還願意嫁給我,我們的婚禮一定會照常舉行。」
古夕薔聽得怔然,這男人仍然要他的未婚妻,她無來由的感到失落,潛意識裡竟然希望他的未婚妻選擇離開他。
「謝謝你陪我聊這麼久,錯打這通電話,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場意外。」男人輕聲說,似乎準備要結束這場「意外」了。
古夕薔期侍男人接下去會說「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或者「這個打錯的電話號碼究竟是幾號?」但男人卻異常靜默,沒有說出她預期的話,她有些心急,不願因此錯過些什麼,她抓住最後一個機會。
「你也喜歡『泰綺思冥想曲』嗎?」她沒有發現自己的喘息變得疾促了,也沒有發現自己潛意識想勾引他的企圖。
「也?」男人的聲音裡有些吃驚。「難道你也喜歡?」
「嗯,我非常喜歡。」
「真的!」他有種遇見知音的驚喜。「其實我是先喜歡泰綺思的故事,才喜歡上這首曲子的。」
「我不知道泰綺思的故事。」她其實是知道的,只是希望聽他多說一些話。
「泰綺思是公元四世紀時歐洲最美麗,身價也是最高的一名妓女,一個與她是青梅竹馬的年輕修士,為了救贖沉淪墮落的泰綺思,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慾而愛上了她,年輕修士從此陷入了無邊無際的痛苦之中,他向神懺悔,請求神原諒他愛上泰綺思,這是一個交錯掙扎、纏綿淒美的愛情故事。」
她是知道這個故事的,但是從他囗中說出來,卻讓她有股欲哭的哽咽,喉嚨囗脹著,隱隱發痛。
這個談吐優雅不俗的男人,已教她深深著迷了。
聽他說得愈多,心中不曾有過的悸動就愈強烈,從來不曾有過一個男人能如此貼近她的心靈,她知道,只要這個男人開口,她一定逃不了。
在一種奇妙的靜默中,她聽見話筒那端響起一陣單調平板的「泰綺思冥想曲」音樂聲。
她正覺得奇怪,男人沉聲笑著解釋。「是我的行動電話在響,我把『泰綺思冥想曲』輸入成來電音樂,我想應該不會有人的來電音樂和我一樣了。」
「你快接吧,別讓對方等太久了。」她輕快地說,心裡其實並不想掛斷電話。
「好,那……再見。」男人停頓了一下,輕輕說:「謝謝你。」
古夕薔感到失望,男人真的不問她的名字,一旦掛上電話,和他之間唯一的聯繫也就切斷了,從此,成為對方縹緲的記憶,然後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