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司徒百合翻完四本帳冊,才從頭一本開始逐筆檢視。
她可不是養在深閨只會撲蝴蝶逗蛐蛐的柔姑娘,當年司徒書肆剛起步時,鋪子裡只有她與蘭哥兩人,她年紀小小就管過帳,也與紙商擦腰對吵過,更曾無師自通做過雕版與坊刻,還昧著良心跟她家蘭哥幹起盜印書籍的勾當,所以看帳簿這等小事真的難不倒她。她之前先大概翻翻四本帳冊,是想先明白茶種與茶價,等到熟記了,再從最前頭查起,上手的速度會快許多。
她查完第一冊,是半個時辰後的事……她舒展四肢,動動因為太專注而僵直的頸肌,掄著粉拳在肩上敲呀敲,發覺冥君在一旁已經睡著了。
「這傢伙,真好命。」司徒百合咕噥埋怨,想趁他睡熟時偷偷在他臉上畫幾筆,不過後來還是作罷。誰說千萬別惹凶女人?凶男人最好也敬而遠之,省得他報復回來,害她皮疼。
「算了,看在你救我夫君的份上,不同你計較。」她故作寬宏大量,心裡也真的存在著對冥君的謝意,否則她真要反抗,他不見得能討得了好。
司徒百合替冥君拾起一半滑落地面、一半還掛在他膝上的暖巾,替他重新蓋妥。
好——繼續和其他帳冊奮戰!
司徒百合深吸口氣,坐回桌前啃第二本,北一巷分行的帳目。
一直到她看完大半疊帳本,冥君都沒睡醒。她肚子有些餓了,想想也該好好休息順便吃點什麼……她是可以自己偷偷溜去找吃的,不過就怕她走出了帳房,要再回來得迷路迷上好久,到時要不被冥君發現才見鬼哩!
「冥君——」她搖搖冥君,他沒反應;她加重力道,幾乎是將他當成沙袋左右搖晃,冥君也只是隨著她的晃動而晃動,當她停下手,冥君的腦袋又垂回原樣。
當真睡得這麼沉嗎?
「冥君,冥君!」這回她改用大音量在他耳邊嚷嚷,最後還偷偷擰他一把。
「……嗯?」冥君皺著眉醒了,但好半響還睜不開眼睛。
「你睡很久了。真這麼累,要不要叫金花推你回房去睡?」
冥君瞇著好不容易費力睜破的眼縫,目光還沒辦法凝聚在司徒百合臉上,他抬起手,壓按額穴,良久才得以慢慢完全張開眼。
「……是你叫醒我的?」
「對呀。我看完一半的帳本,想找些吃的,你要不要也吃什麼?」看他一副瘦模樣,好像風一來,他就會被呼呼吹跑,比紙鳶飛得還高還遠。
「什麼時辰了?」他揉揉眼,
「不清楚,日頭下山了,天開始黑了。」她也看帳看到忘了時辰。
「你看完一半了?」這麼厲害?他還以為她看完一本少說要三個時辰。
司徒百合很驕傲地點頭,等待冥君的驚訝讚美及無限敬佩。
「去年九月初七,金雁城分行,碧螺春茶,最大宗買家,買進多少?價格多少?」冥君問得來勢洶洶,殺得司徒百合措手不及。
「九月初七……九月初七……金雁城,呃……好像是林莊茶樓?不不不,九州茶館,又好像是什麼王府的……」司徒百合完全不確定,腦子裡讀進太多鋪子名,有些相似到同音不同字,再加上光茶名她都還不能完整背起,哪來這麼高段的本領。
「九月初七,金雁城梅莊,買進十三斤,一斤價格五百兩。」冥君冷冷撇唇。
「是這樣嗎?隨口誆我的吧?」司徒百合懷疑挑眉,在冥君眼神默許下,她拿了金雁城分行的帳冊,翻到九月初七的帳目,「……你猜對了耶!」
「誰同你說我是用猜的?我看你才是胡亂翻翻,隨手撥幾顆算盤珠子,再亂畫兩三筆,就當自己讀透帳目了吧?!」冥君銳利地瞪著她,下達冷酷無情的命令,「從第一本重新讀起!」
「哪有這種事呀!誰可以像你這麼變態,把哪一天的哪筆交易全記下來,九月初七有多少筆進帳,還得分每個城每個分行——」分明就是要為難她!
「我給你兩天時間,到時我會抽著問,你只要答錯,就有苦頭吃了。」冥君不理睬她的吠狺,逕自決定道。
「你——」
「還是你要哭著求饒,或向天涯告狀?」
「誰要哭著向你求饒呀?告狀?!我司徒百合才不做這麼窩囊的事!」司徒百合被激得怒火中燒,雙拳一握,也握住了她的滿腔憤慨,想也不多想就吼回去。
「那好,兩天後,這個地方,我等你。」挑釁。
「誰、怕、誰!」回嘴。
戰火,從此點燃。
第十章
兩天後,同一地點,同一時辰,同樣兩個人。
「八月十一,買廬山雲霧茶五十斤,哪家分行記的帳,買方是誰,買價多少?」
「西四巷分行,富商梁豪,買價五萬。」
冷眸瞟來,「四月初四,銀鳶城南巷分行,賣出最少的茶種?茶價?」
「嘿嘿,鳳凰單橫茶,半斤,茶價兩千兩,曲府派人買的。」
「我問誰買的了嗎?多嘴什麼?」又瞪她。「三月十九——你手舉這麼高幹啥?」
「我看了帳,心裡有疑問。」
「問吧。」
「官府不是頒布榷稅律法,不允私販茶葉,私自賣茶十斤以上,一百斤以下罰錢一百文,並脊杖二十,一百斤以上更是加重處罰,後來的律法更苛——私下賣茶三次,數量在三百斤以上皆處死刑……咱們家的帳本隨手一捉就是百斤以上的交易,難道我們官商有所掛勾,所以才能大剌剌百斤百斤地賣茶嗎?」不在其行,不懂其事,平時她喝茶,嘴也挑,但從不曾瞭解茶的買賣竟受官府限制。
「咱們做的是陰的,雖說大概也陰到連官府只能睜隻眼閉只眼……你沒有發覺帳目的最後一頁,每月都有百斤的蒙頂茶是送給官去了嗎?」
「賄賂!」
「而且這百斤的蒙頂茶,是天涯負責送的。」冥君沉沉一笑。
「賄賂加威脅!」叫一個面目兇惡的人去送賄禮,明擺著他們宮家能討好人,也能清除人。若官府願意,眾人皆為友,若不願,扯破臉來,官府不見得能繼續高枕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