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到最底,由紙縫滑出一條亮晃晃的白金手鏈。唐蓉眼中的光芒比十克拉的鑽石還要璀璨閃動。
「為什麼要給我這個?」
最後一張白紙,總算寫了行字——
認你當妹妹。
她傷心地哭了。
寒風徐徐,吹動她烏黑的長髮。她柔弱的身子宛似籐蔓,只能倚牆勉力撐持。
在內心深處,她知曉自己要的不只是「妹妹」,然,她有什麼權利要求呢?
她那麼努力企圖看透他不苟的臉龐,閱讀他腦袋裡頭的秘密。
他卻什麼也不肯說,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她之於他,自始至終都只是個外人。
唐蓉握著白金手鏈,感謝他大方的施捨。是施捨吧?
叫哥哥未免太沉重。
為什麼人世最好最希望永遠留存的,常常無疾而終?
明天,她到底還要不要到酒店去?他會在嗎?
全然無備地,悲從中來,才一天一夜,不覺太濫情了嗎?唐蓉苦笑地自嘲,淚水則無聲滑向兩頰。
慣常擾攘的天空,今天反常地萬里無雲,像幅白綢,上面佈滿紼紅木棉,一如她碎落的心難以拾掇。
「蓉蓉,怎麼啦?」吉岡百惠不知何時來到身旁。「趙先生呢?他沒跟你一起?」
百惠的臉色泛出病態的蒼白,雖濃濃上了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紅,仍掩不住憔悴。
「他有事先走,約了我明天早上到酒店碰面。」唐蓉忙把眼淚擦乾淨,不露痕跡地將鏈子緊捏在手心。她要保有這分秘密,只屬於她和伊籐。
「他欺負你了?」百惠眼中全是久睡後的惺忪,以一種習慣的媚態睨著她,「有沒跟他拿足夠的開苞費?千萬別讓人佔了便宜卻無處申訴。對了,你說他叫趙什麼?」
唐蓉茫然搖搖頭。
「笨喔你!你……他長得很英俊?你放了感情了?」到底是歡場中打滾多年的女人,一眼就猜出像唐蓉這種年輕稚嫩的女孩會做出什麼傻事。
「才沒有。」頰間泛起的紅霞,徹底洩露了她的心事。
「沒有才有鬼。」百惠簡單俐落地逼她面對現實,「當心,男人吶——尤其是年輕男人,任憑再大方溫柔,再多的甜言蜜語,到頭來仍是空歡喜一場,他們不會對風塵中的女子付出真情的。等甜頭嘗完,拍拍屁股走人,你上哪兒去找他?更甭提你連人家的名字都沒本事套出來。」
「你放心,我沒事的。」唐蓉吃力且怯懦地丟下這兩句話,匆匆轉身便要走。
「想不想接下一筆生意?」百惠在後面叫住她。
「我明天還有一天。」她只想趕快離開,這兒畢竟是公共場所,人來人往,光天化日說起「買賣」,面子上實在掛不住。
「他不會等你的。」百惠斬釘截鐵下定論。她有多年送往迎來的經驗,還有超強準度的第六感。
在這行「混」的,唐蓉算是頂級A美女,雖然風韻不足,應對也稍嫌生嫩青澀,但這不正是吸引男人的絕佳條件?
那男人除非瞎了眼,不然就是搭上更花稍的「妹妹」,否則怎捨得讓她躲到墓園來倫倫掉眼淚。
「總要去了才知道。」唐蓉不理會她的忠告,低著頭走向公車站牌。
洶湧的人群,一下子便將她淹入人潮之中。
第三章
距離家門十餘公尺外的地方,就聽見她繼父大吼大叫的粗鄙聲。
唐蓉歎一口氣,打消原先想給她媽媽的驚喜——伊籐給她的好幾百塊美鈔。索性繞到死黨秀雲家,等天黑後,繼父和媽媽睡了再回去。
她實在討厭透了那個家,偏偏每天又非回來不可。
秀雲的情況比她好不到哪裡去,她那個兇惡的大嘴巴媽媽,去年差點把秀雲的姊姊秀慧給逼死,只因她和鄰村的男孩手牽手在黃埔江邊被人瞧見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媽媽卻硬是譴責人家玷污她的女兒,非十萬人民幣不肯善罷干休。
都什麼時代了,還用這種落伍的脅迫方式,難怪秀慧火大一氣由家裡披頭散髮衝到江邊,幸虧左右鄰居攔得快,才沒釀成不可收拾的慘劇。
她倆倚在床畔,無限神傷地互吐苦水,直至月兒娘娘溢出皎潔的光芒。
「真的不吃點東西再走?」秀雲恨不得她能留下來過夜。
「不了,太晚回去,不小心吵醒那個惡魔,我又有三天壞日子好過了。」唐蓉擺擺手,辭出陳家,拖著沉重的步伐輾過石子路。
好險,媽媽和繼父都睡了,屋裡闃靜無聲。
她輕手輕腳闔上那扇千瘡百孔與客廳略作蔽障的木門,摸黑脫掉身上的衣物
「啊!!」她驚聲一叫,嘴巴立刻被搗住,一股蠻力藉著粗壯的手臂環住她,把她按在床板上,急躁濃濁的喘息,直噴她的眼瞼,引起她一陣反胃。
她驚魂不定,猶豫著要不要反抗或叫喊。在此地棲居多戶人家的大雜院中,任何叫喊都很容易被聽見,鄰居們應該會手持木棍或鐵條前來救她,可是她媽媽知道以後會如何?她是個愛面子的人,這——
沒時間考慮了,隨之而來的痛楚,令她奮力積滿的熊熊怒焰,急欲找出得以發洩的管道。
她從來沒那麼生氣過,為媽媽,也為她自己。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他怎麼可以……
唐蓉於慌亂中,自床頭找到那把有備無患的匕首,咬牙切齒,一刀刺進她繼父的胸膛——
他幾乎是一刀斃命,連慘叫哀嚎都來不及。
她母親在夜色中,全無心理準備地目睹了這幅景象。第二天,她向公安機關報了案,堅持咬定是唐蓉行為不檢點,勾引她的繼父。
「媽?!」這是她此生最後一次呼喚自己的母親。
為什麼?我是你的親生女兒呀!
唐蓉在少年法庭上哭訴了一遍又一遍,然鐵證如山,幸虧她末滿十八歲,法官又法外施仁,只判了她五年感化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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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首歌叫《金色世界》,敘述上海的繁華與紙醉金迷,曲調柔軟纏綿、華麗堂皇又委靡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