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眼睛紅紅的。在抗戰勝利的旗幟下,任何人都渺小得不足道,此時此刻,根本就沒有自我存在。她興奮、她流淚全為苦難的國家,全為那漫長黑暗後的光明。所有的人變成一個整體,只有一條心,只有一種情緒——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誰!
半夜了,狂熱的情緒絲毫未減,興奮的人群依然全在街上,馬路上,孩子仍然敲敲打打,大人仍然又唱又叫,更有人在舞獅,舞龍,時間是什麼?一分一秒地走了長長八年的時鐘似乎也亂了腳步,不,也參加了狂歡的人群,它要伴著他們直到光明的來到!
不知道誰遞了個火把過來,小曼接住了,火把的火焰下,哭紅了眼睛的小曼也美得令人心顫,然而,此時此刻,斯情斯景,誰又有心來欣賞美人?
一條街又一條街,小曼已第二次經過雲公館的門口了,她看見家裡的傭人、丫頭、奶媽都在門口,也在敲敲打打,也在放鞭炮,她甚至沒打招呼就隨著大夥兒往前直走。火把很重,她拿得累了就交給家貞,家貞累了又交給她。火把是希望,抓著它,握著它,她們的腳步就更堅定,更踏實,她們就會在這火把的照耀下,朝著需要重建、整修的家園坦途邁進,火把下的每一個年輕人,都願為國家貢獻他們的青春和愛心!
又走了一條街,走了那麼多街,誰還有心去記街名!小曼的手臂又酸了,她想把火把交給家貞,突然,一雙有力而堅定的手接去了她的心把,若只是一隻普通男孩子的手她也不會注意,火把的光亮下,她看見似乎相識的一枚戒指——戒指?她下意識摸摸仍在自己手指上的那隻,那人的——竟和她的一模一樣!
她全身大震,一模一樣的一隻,是——他?怎會是他?在連自己都迷失了的龐大人群裡,他——怎能看見她、找到她?他——該在重慶的,是不是?
她不敢轉身,不敢轉頭,不敢看。心中突然又被另一種難言的狂熱充滿,他來——不——不,結束就是結束,來了——也不過如此!
她平靜一些,偷偷看一眼家貞,家貞的心神仍在那激動的熱潮中,完全沒注意她,她放心一些,她不願家貞看見一邊的他——是他吧!她幾能肯定是他了,她感覺到他的心跳,她嗅到他的特殊氣息。
依然往前走,前進的腳步怎能停?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她的視線從眼角處望過去,她看見那一身空軍制服——她的心狂跳起來,他來——做什麼,潘明珠呢?
再走幾步,一隻溫暖有力的手忽然拉住了她的,她那心顫——竟是比初次更甚,那溫暖給她一種全然不同的感覺,也許在勝利的狂喜中,也許在巨大的感情交流下,小曼突然覺得他們之間竟有了一種新的聯繫,全新的、完全不同於以前的那種!
她再也忍不住轉頭看他,在壓得低低帽簷下是張動人的凝肅面孔,他臉上、他眼中都沒有笑容,一絲也沒有,然而,他竟比往日的笑臉更漂亮,更出色,更吸人。他的神色有些憔悴,他的神情有些失意,他卻只是定定地,緊緊地凝視著她,他卻只是沉默地握牢了她的手。
那感覺——比愛情更強烈,更濃,更美,更動人!她無法收回被他吸住的視線,她無法狠心地使自己轉開臉去,她只能那樣回望著他,迎著他的視線,迎著他那凝肅,她只能——無條件地接受心中那種新的聯繫!
走著,走著,手握得更緊,更牢,相結的視線已經連在一起,火把的照耀下,他臉上陰暗分明,深淺有致,即使憔悴、失意仍然令人無法抗拒。小曼吸吸鼻子,心臟扭曲縮成一團,她怎能淡忘這張臉、這個人、這段情?她的理智分手,原來竟也痛苦得這樣不能忍受,以前是麻木,麻木今夜去了,那心靈深處疼痛竟——竟——她再吸一吸鼻子,眼眶中湧上了水霧。
也在同時,她看見他嘴唇無聲地掀動一下,眼中也泛起淚光他流淚,或只是她眼中水霧造成的錯覺?只感到被握牢的手一緊,只是一剎那,那緊握的手放鬆了,眼光一閃,他竟轉身大步而去,帶著她的火把而去——她覺得一陣劇烈得無法忍受的痛楚,眼前一片模糊,下意識想提步追去,後面的人卻不停地往前湧,往前推,她不由自主地,被推著、湧著向前。
再回頭,已不見他的蹤跡。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來,她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走,更不知道他怎麼找到她,她只知道一件事,一件——生一世也遺憾不完的事,再見面時,他們之間竟只有沉默!
沉默!那是什麼?
世界上難有不變的愛,難有不渝的情,難有專一的心,然而沉默——卻是永恆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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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的一剎那,她彷彿看見他眼角垂下的淚珠,不論是真,是幻,他來了,這是絕對真實的。當視線相接、手心相握,那帶走的火把,那心中全新的聯繫,怎能假?怎是幻?
沒有人知道他來,沒有人看見他來,她身邊的家貞不曾,想來他身邊的潘明珠也不曾,只有她和他——在這創時代的日子裡,在這坦誠相交的場合中,他們再見,他們沉默地建立了新的聯繫,超越了愛,超越了恨,超越了形式,超越了言語,雖然只是短暫的沉默,然而——短暫的沉默可說是他們的永恆嗎?
沉默是永恆!
後記
小曼阿姨說完了整個故事,那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了,六個鐘頭,三十多年的回憶,我忘卻了飢餓,彷彿跟隨著她到三十多年前的成都走了一遭。雖然我的想像力差,幻想力弱,抗戰、成都都只是模糊的輪廓,但——但——我不能否認那是個令我心動的故事,何況,故事裡都是我的親人,我怎能不特別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