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阿諾終於真切地明白,他們選擇了一條什麼樣的路……
但,一切都過去了。他們不再是嚇壞了的小男孩,不再感到徨惑無助。
他很堅定地定往自己想走的方向,阿諾亦然。
「喏,一諾千金這點是你向來引以為傲的,難道你現在打算食言?」
十八歲的秦家小矮子蛻變為眼前這個二十六歲的堅定青年,而無論八年前或八年後,打定主意的阿諾都一樣難纏。
江金虎斜眼睨他。
「我可不記得自己答應過要跳進單身漢的墳墓裡。」
「有,老大,你說過。在上個月,也就是一九七五年,民國六十四年,五月二十四日那天,中午十二點二十七分,和竹聯幫的堂主王老大吃飯的時候不小心說過。」跑腿小廝奮勇上前貢獻。
「×,我當然知道今年是哪一年,要你來多嘴!」一個大鍋貼橫掃過去。「你是怎樣?平時沒事拿個紙和筆記下我在哪裡講了哪些話?還連幾點幾分都不放過?」
「人家天生記性好嘛……」跑腿小廝再度含淚退下。
不哭,下次學乖一點,別再在虎哥向秦哥耍賴的時候多嘴。旁邊的小弟同情地拍拍他的頭。
「你也看到了,證人甲乙丙丁俱在,你自己怎麼說?」阿諾挺了挺瘦削的肩膀,不容他抵賴。
沙發上的巨漢咕嚕一聲,兩隻腳移回地上,低下頭用力揉擦頸後。
「你明知道我喝醉了,醉話怎麼當得了真?」他抬起頭辯道。
「你喝醉了嗎?我可一點都看不出來。」阿諾不悅地把手盤起。「『那個女兒最近剛學會走路,皮得要死。』王老大說。
「『王大哥命好,女兒老婆都這麼漂亮。』你說。
「『阿虎,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找個女人定下來。有沒有對象,要不要我幫你介紹?』王老大問。
「『大哥說得對,我確實該認真找個對象了。』你歎了口氣,一副不勝感慨的樣子——別告訴我這些話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砰!實木茶几受不了這一擊,頓時垮了下來。這還不夠,惱羞成怒的施暴者一腳把殘骸踢飛到角落去。旁邊的小弟們連忙抱頭鼠竄。
「媽的,阿諾,我那是一時神智不清,隨口說說,你現在拿這種屁話來堵我,你還是不是兄弟?」
阿諾歎了口氣,向旁邊的人點點頭,小弟們如獲大赦,轉眼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幾十坪的寬敞大廳只剩下拜把兄弟倆,阿諾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副金邊眼鏡,慢慢擦了起來。
唔……江金虎的頭皮開始發麻了。
當阿諾拿出眼鏡開始擦的時候,就表示他要訓話了。
「阿虎,不可否認,從國中混到現在,我們兩個比平常人還要幸運,尤其是你,天生像個『大哥磁鐵』,沒有哪個大哥看到你不投緣的,但是你覺得你的好運氣能夠用多久?」
「你太瞧不起我了,咱們現在可不是只靠大哥撐腰的小鬼頭。」江金虎咕噥兩聲,用力揉著後頸。
確實,他們六年前出來自立門戶,目前已經有自己的地盤,一群忠心的兄弟,除了毒品和女人的生意不碰,其他小至電玩店、麻將間,中至地下錢莊、地下賭場,大至軍火走私等等都幹得不錯。任何人都看得出來,虎霸子是道上的明日之星。
縱貫線金虎兄的威名指日可待。
「時代在改變,道上的生態也在改變,許多我們這一代奉為圭臬的義理,在下一代人眼中全然不是這麼回事了。我有種感覺,台灣的黑道即將步入一個紛亂的時期,到時候逞兇鬥狠之輩盡出,不會再是我們這種講輩分、講倫理的黑道了。」阿諾把金邊眼鏡戴上,眸底掠過一抹嚴肅的光芒。「你想要繼續『混』下去,可以,反正我也過不來那種領月薪的乖乖牌生活,但是混有混的方法,我們不能不開始合計合計。」
更多咕嚕聲和更用力揉脖子。
「阿諾,你會不會想太遠了?我們現在才二十六歲,人生剛開始,有什麼好擔心的?」
「上個月,那個外省掛的堂主被人在大街上槍殺也不過才三、四十歲;台北那位角頭的兒子被人尋仇殺害不過二十四歲,台南的趙老闆雖然成功地金盆洗手,你想想他爬到這樣的地位,背後犧牲多少年輕兄弟?一將功成萬骨枯,你想當那個成功的『將』,還是路邊的一堆枯骨?」阿諾冷靜地指出。
大部分時候阿諾都是笑嘻嘻的,天塌下來給高個兒頂著,罕少這麼嚴肅。
江金虎抖來抖去的腿不自覺停了下來。
「那你有什麼想法?」
「阿虎,真正的黑道,是在白道裡混的。」阿諾慢條斯理地丟給他一個微笑。
「呃?」
江金虎望著至交好友的一口白牙。
為什麼,他有一種快被人逼上斷頭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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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結婚了。
該死的他竟然結婚了!
他竟然被阿諾三言兩語就給說動,然後娶了這個鬼國學教授的女兒,不知道姓藍姓竹還是姓什麼屁。
在今天結婚之前,他連那女的長啥樣子都沒見過,然後他就多了一個老婆了,要命!
他在心裡回想阿諾是怎麼說的——
「這位梅老教授是從××大學中文系主任退休下來的,在台灣學術界裡很有名,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個獨生女。他多年來只拿死薪水,晚年靠退休金度日,手邊其實沒多少錢。
「他的老朋友是同一所學校的教授,兒子一直有賭癮的問題,但做父母的卻不知道。去年梅教授糊里糊塗的替朋友做保,向咱們的錢莊借了三百萬,現在利滾利,已經滾到四百多萬。他那個朋友還不起,整家子人連夜逃走了,於是我們手下的小弟直接找上梅教授這個保人要錢,逼得他差點上吊自殺。」
這年頭,四百萬對許多升斗小民來說是天文數字,憑一個老教授的退休金,砍了他熬湯都擠不出多少汁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