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視線,終於在混亂的感情裡挖出一絲理智,坦白著:她聽見了。
「遙久學長,」她從二樓下來,神色自若地說:「我想了想,還是回去好了。副會長,就是我高一時那個副會長在飯店裡做事,可以員工價,我很久沒住飯店享受一下了。你穿這樣太單薄了,別送我出門啦。」
拉起提袋時,連遙久扣住她的手腕,她面露詫異地抬眸。「學長?」
「四傑,妳都聽見了是不?」首次,沒有再刻意裝出溫暖的笑容來。
「學長要我聽見什麼?」她反問。
他煩躁地抓了抓他微卷的黑髮,面帶惱怒地說:
「聽見我利用妳,聽見妳只是廢物回收!混蛋!柯四傑,妳非要我當著妳的面說出口嗎?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妳一定要追根究底嗎?」
「如果你不說,那也是無所謂。」她聳肩。
他瞪著她,脫口:
「別對我無所謂!妳可以對任何事無所謂,就是不准對我視而不見!妳在乎了我十年,不是嗎?妳喜歡我,不是嗎?既然如此,妳就該繼續在乎我下去!」
「學長,我很想繼續在乎你,也非常想你在乎我,但是如果我只是廢物回收……」
「廢物回收個狗屁!」沒有注意到她被自己的粗魯用詞給微嚇到,他直覺摸向口袋裡的煙包,才要拿出來,又想到她在場,只得按捺住發洩的衝動,深吸口氣道:「那不是我真心想說的,只是隨口敷衍他的話。」
「敷衍?我以為你跟你大哥的感情很好。」
他瞪她一眼,勉強解釋:
「一年沒見幾次面的兄弟,感情能有多好……好,是很好,但不表示我一定得在他面前吐露所有的心事。他跟老人家是一國的……」
「誰?」
他停頓一會兒,不情願地答道:
「我父母。我叫習慣了。在國外那幾年,一開始,我也是叫爸媽的,後來,會來看我的,只有一個人。他過繼給人,被迫叫自己父母老人家,幾十年來他習慣這樣叫了,我也習慣了。」頓了下,看她沒有反抗,於是暗鬆口氣,放開她的手。「我沒告訴過妳,我在國外那幾年……非常的孤獨,孤獨到最後有點……」
「妖魔化?」她提供形容詞。
他瞪著她。
她聳肩。「那改成心靈扭曲好了。遙久學長,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的笑容真的很假。」
他還是瞪著她。
她只好繼續回答:「每個人的笑容都有其意義在,哪怕是一個含蓄的笑、不在意的笑,但你真的很刻意,刻意到讓我渾身發毛。學長,難道你在我面前也需要偽裝嗎?」
「妳會喜歡上一個卑鄙無恥、個性扭曲的男人嗎?」他譏誚道。「妳不是我,不會明白我卑鄙到什麼地步。妳注意到了沒?一切如我當年預料,到底誰還記住我了?我卑鄙,希冀有人能記住我,就算我不幸走了,還有人惦記著這個名字十年,那也就夠了。四傑,妳明白了嗎?那一年我赴美的前一天,妳依依不捨送我上車,我在車上想什麼呢?我從後照鏡中看著妳,心裡想著無論結果如何,總是會有個人記住世上還有個叫連遙久的人。我夠卑鄙了吧!利用妳認真的個性來完成我的願望!」他火大地說道,一激動,頭微暈,他抹了抹臉,半坐在椅背上,穩住身體。
眼前的女人突然移動腳步,一路走出屋外。
他眼抬也沒抬,恨恨地瞪著地板。
他的自私自利讓他得到報應。父母沒有多久就回到台灣,期待著另一個兒子的榮耀,而他孤獨的度日。他卑鄙、他無恥、他個性扭曲,這都是他,但他希望她永遠都不要看到他這一面。
現在的他非常非常喜歡她,這十年來他一直都……
「我沒有依依不捨。」
他猛地抬頭,看見她不知何時又走了回來。
她揚笑。「遙久學長,我剛忘了拿東西進來。」
「東西?」語氣有點空茫,視線移向她提著的環保袋。
「本來我想拜託學長留我住幾天,討好的貢品當然要帶,這都是煮晚飯的食材。還有,當年我還談不上依依不捨。學長,你利用我的事我都知道。」
「什麼?」他有點回不過神來。
「學長不知道嗎?其實我智商過一六ま喔。」
「……妳在開玩笑嗎?」他試探地問。這時候開玩笑,是不是太不看時機了?
她笑了兩聲,放下環保袋。
「我是在開玩笑。學長,以後如果繼續來往,就得請你包容一下我耍冷的個性。」神色微斂,她直視他道:
「就如同學長是個卑鄙無恥、個性扭曲的男人,我也希望你能用你真實的那一面來對待我。我想我要愛的,就是學長真實的那一面。」雖然這一面,擁有男人的小脾氣、暴躁、自卑、自負,甚至所有惡劣的個性,但她都想接受,因為這是十年歲月所造就的連遙久。
「遙久學長,十年前,我喜歡你的美色,你微卷的黑髮,你的慵懶,你的平靜,如果利用我是你能活下來的動力,我是一點也不會介意的。很遺憾這十年來我不如你所想像的那樣發光發熱,不過我可以老實告訴你,這十年來我沒有虛度過。」
「那就夠了。」他啞聲道,注視著她的目光幾乎要燃出火焰來了。「妳現在就很好了,真的。」
她嘴角微翹,眼裡充滿笑意。「所以?」
「……」是他太笨了,以致追不上她的思考嗎?還是她的智商真超過一六ま?
「需要我說『原諒你嗎』?」有點自卑又自負的學長,是會死要面子呢?還是真的跟她道歉?
他默不作聲,輕輕撫過她的眼窩。「四傑,妳說得對,這世上沒有無敵的人,妳也不是。妳並沒有因為我利用妳而放棄我,我該感激了,是不?這十年來,我一直在想著妳,一直把妳視作浮木……」譏諷的神色略淡,有點自嘲的意味。「我不小心栽跟頭了。二年多前我就回來了,我一直在害怕,害怕妳看見我這一面,害怕其實唯一記住我的人,只是為了完成她的承諾。直到今年我才下定決心,即使要掩飾我的本性,也要得到妳。對不起,四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