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情是何物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白天 黑夜

第 12 頁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砍拾了滿滿一籮筐的柴木樹枝,渾身汗濕像水裡撈似,他才總算坐下來歇口氣。日光已不再那麼毒烈,從葉間縫隙滲透下來,一點一點的,教人眼花撩亂。

  他閉了閉眼,點點金光中忽而冒出幾點鮮麗的紅。他覺得奇怪,走近一看,原來那樹結了一絡絡的豆筴,熟極了,豆筴飽滿鼓脹而裂開,掉了一地的紅豆子。

  他這才發現,那是一棵相思樹,滿地的相思子。

  他彎身撿起一顆相思子。紅麗的豆子,形色竟像是一顆心。他呆怔半晌,將那顆相思子慎重地放入懷中,沒想卻與胡笳纏成了一曲相思。

  回到寺院,光藏放下籮筐,馬不停蹄地又忙著打水將廚房水缸打滿;跟著,劈柴打掃,然後,作完晚課,用完膳,再誦抄十遍的經文。

  這般,砍柴、劈柴、打水、灑掃等等,日復一日,很快便過了一個月。他主動要求,自願承擔大部分的勞務,如此,又過了數月。

  所有一切,都為了忘卻。

  白天,因勞動筋骨,身體疲累,思慮變鈍了,倒沒有空暇想太多。然而,一到深夜,面對皎白的明月,甚至漫暗長夜,蟄伏在他心中那些紛亂的情緒便伺機蠢動起來,惹他心煩又意躁,難以成眠。

  睡不著。他悄悄起身,小心不發出任何聲響,穿過鼾聲連連、睡得死沉的師兄弟們,獨自走到殿院,跪坐在佛前。

  我佛慈悲,或當明瞭他心中的煎熬。

  但一閉上眼,眼前浮現的全是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她的欲言又止、相望無語的那雙淚眼……

  他不禁取出懷中的相思子,低頭怔望許久。但覺一股熱血在胸中澎湃翻攪,湧噎到喉間。他倏然站起來,狂奔出殿,一直奔到井旁,汲滿冰涼的井水猛淋全身。他咬著牙,一次又一次,一桶又一桶,不斷淋著冰冷的井水,只盼能停止那相思,斷絕那妄念。

  「唉!」院中一隅,淨澄老和尚靜靜站在那邊,將一切看在眼裡,暗暗歎了口氣。

  聽了慧行那番話後,他就覺得要糟。這些日子,他將光藏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看到他的掙扎煎熬。但這難關要靠他自己去渡過,要是渡不過去──唉!

  過兩天,幾個村民赴本寧寺上香;碰巧覺行帶了兩名師弟到村中某富戶家講經,由光藏知客奉茶。

  幾個村民邊喫茶邊聊道:「你們也聽說了吧?張大郎家要辦喜事嘍。」

  「是呀。前些日子,大喬才生下個男丁,總算有人可以繼承門戶;這會兒又要嫁女兒,可說是雙囍臨門。」

  「不是說過陣子才要成親的?怎麼提早了?」

  「反正親事已經都說定了,早出嫁晚出嫁橫豎都要出嫁,不如早早出嫁。再說,嫁了這個,家裡頭還有一個等著。我看也快了。」

  啊!光藏心一緊。他們說的是二喬嗎?

  是嗎?她的親事終究還是定了,就要成親嫁人了……

  他的手輕輕顫抖著,村民奇怪地望他一眼。 

  「失陪了。」他低頭退開,腳步微微踉蹌,竟然絆倒。

  不……不……他無聲地吶喊著。

  她就要嫁人了……

  他一路奔到佛殿,長跪在佛前。

  都怪他竟敢起妄念,如今才會受這凌遲般的煎熬。

  「光藏……」淨澄拍拍他。

  光藏動也不動。

  「我該如何是好?師父……」充滿迷惘與悲慟。

  淨澄又拍拍他。「人世一切,皆為虛妄。想通了就沒事。」

  那麼,情呢?

  「求求您,師父,我──我已經不行了!求求您……」光藏跪在淨澄面前,聲音先是暗啞哽咽,然後潰決似,狂號起來。

  ☆ ☆ ☆

  一晃眼便到中秋。扳指數來,她與光藏竟又已數月未曾相見。月到中秋分外明,卻也益加擾亂原已不寧的心湖,照人難成眠。

  二喬悄悄起床,窸窣地走到屋外。夜已三更,夜氣寒如冰。她瑟縮一下,低下頭,輕歎起來。

  究竟在心煩意亂些什麼?無法予人說,也說不上來。大喬前兩個月不負大家的期望,平安生了個兒子,她爹娘總算安下心,找人替她說親招婿的事才所幸擱了下來。跟著,王家提出要求,想趕在年前,早點娶小喬過門。如此一來,又一陣子好忙,大家談論的焦點都在小喬的婚事,她暫時可鬆一口氣。

  但……惟有明月明了她的心事!

  夜氣更寒了。她死心想回屋裡,迎面撞上一股冷風,乍聽到一縷隱約的、斷續的樂聲。

  她停住,側耳細聽。那樂聲忽隱忽明,涼得要教人心碎,絲縷般從隴丘上傳蕩下來。是胡笳。

  光藏!

  二喬一顆心猛然狂跳起來。

  她顧不得夜氣寒颼,顧不得黑黝一片,也不管自己身上才披一件薄衣,拔腿朝隴丘跑去。越接近隴丘,胡笳聲越清楚,她的心也跳得更紊亂。

  「光藏!」她扯開喉嚨大聲喊叫起來。

  笳聲嘎聲而止,四野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光藏!」她又喊了一聲,掩不住心中的焦急期盼。

  隴丘上空無一人,方纔的笳聲竟像是她在作夢般。

  「光藏!」她不死心,跌扑在地上,朝著闃暗的四野喊著。

  沒有回答,甚至連回音都讓沉重的黑暗吞吃掉。期盼落了空,殷切的心刺得千瘡百孔。

  縱使有一片心,也無可奈何。二喬慢慢起身,沿著來時路一步一步走下丘。臨走時,猶留戀不捨地回頭望一眼,隴丘上除了黑暗,依然是一片空。

  等她的身影去遠了,光藏從榆樹後走出來。他一動也不動,靜靜地凝視著她離去的方向。黑暗無心,連思念都難。

  他彎下身,跪在榆樹下,鏟挖了一個洞。然後,從懷中取出胡笳及那顆相思子,凝看良久。終於,下了決心似,將胡笳和相思子慎重地包好,埋葬在榆樹下。

  「僧伽」一曲訴情,埋了它埋了情;相思豆一顆如心,埋了它,也將心埋起來。

  他雙手合十,默默無語。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封面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