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處的馬蹄窗裡頭,一名憔悴陰鬱的男子佇立在窗簾中央的一處小隙縫,目光深幽地眺著遠方的一泓清潭,木訥的臉部肌肉因長期的緊繃而褪去彈性光澤,孤傲的挺鼻如陡峭的山壁,剛毅中帶上幾分冷颯。
「曼弦,你躺在冰涼的湖水中冷不冷?你身子本來就弱,又不愛水邊活動,為什麼還不回到我身邊呢?即使你氣我母親對你管束甚嚴,但你的魂魄為何始終都不曾入我夢來?我是錯,錯在不敢忤逆我母親,錯在自己的懦弱,可是我是愛你的呀!這點你不能也抹煞掉,我賴活苟生在這受懲帶枷的世上,也沒你好受呀!」男子喃喃自責著,反覆不停的問與答,對與錯盡在蝕蛀著他的判斷中樞,讓他斑駁的枯褐臉龐更顯黯沈。
兩年了!
兩年前的一場颱風,奪去了他愛妻蕭曼弦的芳華,就在他映入瞳眸的湖水邊,燒焦的車屍,濃濁的火勢及灑滿一地的公文報表,讓他跪伏在地,不可置信地撿著地上的遺物發愣,他不信曼弦就這樣離開了他,才結婚不到一個月呀!
這兩年來,曼弦的屍體一直沒有被找到,據警方推測,可能是車子翻落下來的時候,因衝擊的後坐力太大,以至於曼弦被彈出了車外,掉進湖水裡,加上當時颱風夜的水流湍急、湖水暴漲、崩坍的滾石紛紛下墜至湖內,而造成屍體被淤積的沙石掩埋,才難以尋獲吧!
而他……一直無法自這種噩夢中逃脫,心情始終停在那一段時光的呆茫……
「崇綸,我們搬出去住吧!憑我們兩人的學經歷一定可以自立門戶的,用不著一直待在家裡遭人冷眼。」曼弦手撫著額,雙眼渴望崇綸能有所回應。
崇綸煩躁地捻熄手上的煙。「你也知道媽的脾氣,她好面子,你就委屈一點,其實她也不是這麼難相處的。」他按住她的雙肩。「為了我,好嗎?」
曼弦將他的手自肩上撥離。「不好、不好,我受夠了,我不是豪門的富家千金小姐,做得再好也不會讓你母親多瞧我一眼,她要的是鑲金鑲鑽的媳婦,再賢慧孝順都無法改變她對我的態度。」
「至少還有我愛你呀!你知道我們是相戀多年才有今天如此廝守一生的幸福,你怎能輕易就因一時的挫折,而有心逃避?」他再次緊摟她進懷中,輕啄著她閃著釉亮的黑絹。
曼弦泫然嗚咽,想嘶吼又因崇綸心疼的擁抱而作罷,處在婆婆與丈夫之間的夾縫,她每天過的是沒有地位、沒有尊嚴的日子,女人該渴盼的家居憧憬已成空中翻飛的飛絮,教她情何以堪?
「少爺、少奶奶,老夫人來了!」福叔先開啟了門進來報備,曼弦立即用手掌抹去淚水,慌張地將心緒收回正常。
「媽!」兩人異口同聲地向石夫人恭敬喊道。
石夫人一屁股朝雪絨沙發上一坐,福叔立即端上一杯人參茶。
「哼!又來找崇綸打小報告了,瞧你,生那一張嘴就是來挑撥我們母子間的感情,當初要不是你父親在司法院還有些人脈,我怎會瞎了眼讓你攀上我們石家?你這女人,我真搞不懂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輕啜一口蔘茶,石夫人眼瞬也不瞬她一眼。
「媽!如果是我不懂盡人媳的孝順而忤逆了您,這我會捫心自省、深悟徹改;如果是因為家世不夠顯赫,讓您在上流社會名流間無法炫耀,對不起,這我一輩子也改不了。」曼弦自有風骨,她不想讓勢利的繩套勒得死緊。
石夫人哪容得了她撒野。「我才說你一句,你回頂我十來句,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做婆婆的?」
「我想回台北工作,如果您能大發慈悲放崇綸與我一同搬出去住,我和崇綸會一輩子感激您的。」她豁出去了,橫豎是與這傲慢的老太婆槓上,不如多拿些尊嚴回來。
「曼弦——」
「崇綸,你看她那是什麼態度,是誰受不了誰,如果你認為這少奶奶的位子坐得不夠舒服,就儘管走好了,反正,後頭一大串的人在等著呢!」
「媽!曼弦不是這個意思,她認為她還年輕,可以在工作崗位上多發揮一下,而不是在家淨學些沒用的婦德婦儀,那些都過時了!」崇綸漸漸瞭解曼弦所受的壓迫,不得不挺身而出。
石夫人將蔘茶朝地上一撥,喘吁吁地哼道:「我就說嘛!這種女人哪按捺得住乖乖待在家裡,你要去工作?行,現在馬上就給我消失在眼前。」
她噙著淚佇立在一個角落,見崇綸半句話也不多吭,頃刻間,她明白了。
「到了台北我再跟你聯絡!」言訖,狠狠地拋下傷心的淚,任憑崇綸如何叫喚,佳人倩影已然杳渺。
「崇綸少爺,夫人和晴婉小姐都在問,要不要一起到石二爺的農場去一趟。」趙媽輕輕地開了門,語氣慈祥中帶點敬畏。
「不去了,少來煩我。」石崇綸看都不看趙媽一眼。
「可是,夫人說石二爺的財產過繼,必須要你親自去簽署核對才行,否則律師不會……」
「我叫你別來煩我,你耳背了嗎?」他轉過身來,如吹了一口冰涼的寒氣,嚇得趙媽的牙床直發顫。
「可是夫人……」夾在中間兩面吃力的趙媽,實在受夠了他們母子倆的角力戰。
「你又要拿我媽來壓我,是不是?這兩年演的高chao戲你還看不夠?」崇綸憤怒的眼神,瞪得趙媽步履輕浮,不住地朝後傾。
「我……我沒有,是夫人她……」哎呀,又說錯話,哪壺不開又提「夫人」呢?
「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你們都是一群冷血無情的動物。」石破天驚的嘶吼,將一名六旬老嫗嚇得六神無主。
「又怎麼了?沒事就拿趙媽出氣,人家可不是雇來讓你當狗糟蹋的。」一位精明梳著飽實髮髻的中年婦人隨著趙媽而來,雍容嚴雋的氣質,頗有令人震懾的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