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蟬仍然背著畢加索站著,她的心情緊張到不得了。這是她一生人中最重要的決定,她的臉孔將會暴露在世界上其中一雙最苛刻的目光跟前。她告訴自己不要害怕,然而,全身的肌肉已全然僵硬,而腦袋,更是真空一片。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懂得轉身,那速度緩慢如電影中的超級慢鏡,十多秒才移動一毫釐。
畢加索集中精神,眼也不眨地瞪著這個史上最神秘的背影。
懸疑得像希治閣的電影情節,在令人屏息靜氣的氣氛下,他看見那小小的顴骨,繼而是眼眉、眼珠、鼻子、下巴。當她的側臉全讓他看見之後,那轉動的速度就加快了;末幾,畢加索就看清楚小蟬的一張臉。
小蟬抵受不了畢加索的注視,把臉垂得很低很低。
畢加索一直在看,默不作聲。
小蟬偷偷抬眼望了望他,見他神情極嚴肅的,她的心立刻就慌張起來,連忙以雙手拴住臉,繼而神經質地大叫:「天呀!我又做錯事,天呀——」
畢加索走上前捉住她掩臉的一雙手,用力揶開,他喝止她:「幹嗎似個被毀了容的女人!」
他用右手按住她的雙手,再用左手握緊她的臉龐。小蟬,直使勁地瞪起眼,表情痛苦又不自在。畢加索要把她仔細地看得一清二楚。世界上每一個女人都有一張臉,但只有這個女人的臉,畢加索發誓不會錯過。她的臉很白很白,額頭平坦廣闊,皮膚幼嫩,沒有皺紋;眉毛細巧,經過人工的修飾;眼睛的形狀細緻修長,雙眼皮的線條深而明顯;鼻子挺直優美,在臉部的比例上顯得略長;嘴唇薄薄,有種寡情的狠毒;臉形漂亮,是百分百標準的鵝蛋型。
這不是一張絕色的臉,看上去有點怪怪的,但正因為如此,反而蘊含了一種奇特的韻味。
「嗯。」畢加索哼了一聲。
小蟬張開眼,漆黑的眼珠溜向他。畢加索的臉上帶著笑意。
畢加索說:「還可以。」
小蟬舒了一口氣。世上再沒有另一句話,更能叫她安心。她站直了身,又伸手撥開畢加索握著她臉龐的大手。她一邊揉著自己的臉一邊問:「我……真的不難看?」
畢加索說:「你長得像日本那種浮世繪內的女性。」
小蟬失望極了。「天呀!」她再次以雙手掩臉。「你認為我長得醜!」
畢加索啼笑皆非:「我沒有那樣說。你的樣子看上去很特別。」
小蟬在指縫間偷望他。
畢加索伸出手指在她的臉上指指點點:「眼可以移下一寸,鼻子可以分成兩截,嘴唇可以由左邊切割至右邊……重新在畫布上組合後,都不失為一幅畢加索式的美人圖。」
小蟬放下掩臉的手,謹慎地觀察畢加索,他的目光亮亮的、愉快的,像是真的衷心欣賞她的臉。畢加索用手指輕撫小蟬的耳畔,對她說:「你該信任我的審美觀。」
他的手指在她的肌膚上摩擦,耳畔這位置,向來是女人的敏感地帶,不消數秒,她就放鬆下來,甚至合上了眼睛,陶醉在這個男人的魔術手中。
畢加索微笑,他喜歡極了她的神態,比一頭貓更像貓。而當小蟬重新張開眼睛後,她便看到畢加索溫柔的神色。
四目交投,忽爾有種說不出的浪漫。良久,二人沒再說話,他們相視而笑。笑容由旖旎轉變為開懷,最後小蟬笑出聲音來。「別這樣望著我啊!」
畢加索抱住她的腰,笑著說:「要望的要望的……起碼要望足一世紀!」
小蟬忽然覺得害羞,臉上一熱,她就垂下了頭。
不得了,她知道,往後一定會有很多害羞的時刻。她抵受不了這男人望著她的目光,那豹一般的眼睛,銳利得像要把女人吞進肚子裡……
畢加索又再抬起她的臉,他投訴:「有什麼理由你可以看我,而我不能看清楚你?」
小蟬回答他。「因為我是你的心,你該永遠看不清你的心。」
畢加索望牢她。「那麼我的心,我們愛過天昏地暗好不好?」
小蟬溜了溜眼珠。「怎樣愛?」
畢加索的神情有點苦惱。「朵拉……瑪莉特麗莎……」
驀地,小蟬靈光一閃,她提議。「不如——」
畢加索望向她,在同一秒立刻接收得到。「我們——」
「返回過去的年代!」二人齊聲說。
小蟬興奮地叫嚷:「我們返回藍色時期的畢加索階段!」
畢加索點點頭。「我也正有此意,那時候,我更年輕,該可以給你最精壯的愛情!」
小蟬掩住嘴笑。「好啊好啊!」
畢加索抱住她的腰,騷她的癢處,逗得小蟬笑聲震天。畢加索說:「你這個女人,多好福氣!」
小蟬掙扎。「說什麼好福氣……」
畢加索便說:「我把我一切最好的,都全送給你。」
畢加索放開了她,她就站定了,牢牢注視畢加索。這個剛說過話的男人,臉上有一種情深的認真。
小蟬以雙臂環抱自己,歎了一口氣,之後,就逕自傻笑。是的,她也知道自己是不可理喻的好福氣。
第十六章
一九○一年,畢加索剛滿二十歲,從西班牙來到巴黎已一年。他長得黑黑壯壯,個子不高,但樣子極英俊,濃眉大眼,輪廓深邃,無論站立與坐下都半故意地流露出一種男子氣概與優雅;十分在意別人對他的外表的觀感。
那時候他還不大會說法語,才華初露卻乏人問津。他著意結識在藝術圈中有影響力的朋友,當中包括一些藝術商人,他們對畢加索作出了經濟上的援助。
而初到巴黎最難忘的事,是好朋友的逝世。那名與他結伴離鄉別井闖天涯的小伙子,為了愛情的不如意而自盡。
之後一段日子,畢加索在西班牙與巴黎之間來來回回,他抑鬱又狂亂,憤怒又迷惘。他對自己的才華很有信心,然而身邊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那麼不受控。這是畢加索一生最不如意的日子,孤獨、Z徨、經濟拮据、不受重視……他知道始終有天定必出頭,只是不知道會是哪一天。
這就是他的藍色時期,他繪畫了著名的畫像,另外還有一些街頭賣藝人的淒苦生活,此外就是咖啡室內那些貧窮潦倒愁苦的人的臉。年輕的藝術家,自覺與這些人的心靈有著共同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