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不算嚴父,等小四長大了點,雖然定時教他讀書識字,但從不拿板子打人;他總是讓青青做點小菜,陪著他們父子一塊讀書,興來時就編個曲兒讓小四背,一家子和樂融融,即使他走出萬府必須陽奉陰違,必須去跟貪宮污吏打交道,但只要能保住一家平安,讓妻小能快樂生活,他心甘情願。
他以為這樣的生活,能到他跟青青嚥氣的那一刻,萬家不是積善之家嗎?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他不想當官、不要多餘的福份,縱然半年前被一隻瘟鬼害到妻下黃泉路,他也成半人半鬼,但他還是只求能守護他的妻小就心滿意足了。
他這樣也不行嗎?
也不行嗎?
青光頓時從他蒼白痛苦的臉龐蔓延開來,俊臉扭曲充滿仇恨,馬畢青見狀緊緊抱著他不放,叫道:
「佛哥哥!佛哥哥!你別嚇我!你還是個人,不是鬼!你會陪著我跟小四,你會陪著我跟小四……」
濕答答的淚水一直流到他的頰面,淹濕了他的頸子。他的青青很少哭的……很少哭的……萬家佛咬住牙根,聽見她不停在他耳畔低喃:
「不管別人怎麼說,在我心裡,我的佛哥哥一直是我生命裡最美好的一尊佛,不是鬼,不是鬼,絕對不是鬼……」
一尊佛,一尊佛!光聽這句話他就要笑出來了!一尊佛!一尊佛!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一尊佛!他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半人半鬼而已啊!
他拚命吸氣,盡力排除那招著他走的歌聲,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漸漸靜了下來,他眼前的船隻愈離愈遠,只剩下小四的歌聲一直在重複、重複——
「父子親,夫婦順……我家有尊大神佛,鎮宅保人樣樣來,家裡他最大,妻尊夫命,兒聽父話……」
聽著聽著,他與青青在平康縣的夫妻生活歷歷在目,他微微失了神,然後就失去意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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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大伯,你要找爹嗎?」
小四的聲音讓馬畢青迅速張開眼,發現自己趴在萬家佛身上。
她睡著了?
她暗叫聲糟,直覺要起身,卻無法控制冷到僵硬的四肢,一時之間她咬牙吞下疼痛的低喊,狼狽跌坐在地上。
「大伯,大伯,別進來啦!我娘被我爹傳染風寒,我爹正在照顧她,沒法出來。這樣好不好?我等爹一有空就叫他去找你!」
沒過多久,小四跑進房裡,看見娘親在地上動彈不得,他趕緊上前,低喊:
「娘,妳疼不疼?」用力揉著娘親的四肢,讓她能早點恢復體溫。
「你爹呢,他還好吧?」
「小四一直盯著看,爹好像睡著了,沒事的。」
馬畢青松了口氣,用力眨掉眸內殘餘的淚,瞧見兒子兩眼紅腫,她吃力地抱了抱他,然後立刻放開,怕冷著他。
「小四,你辛苦了。」
小四用力搖著頭,小聲地說:
「娘,剛才我跟嚴大伯說是妳病了,他就不敢貿然進屋,要說是爹病得沒法起身,他一定二話不說進來看爹。」
「你真聰明。」
「那個……娘……」聲音變得更低了:「一早我出去瞄瞄,才知道昨天傍晚應城裡的人去燒船。」
「船?」佛哥哥嘴裡也說有船要載他走的。
「那是城裡的習俗,每年五月初,放燒船沿著河道流,驅瘟鬼……」小四吞吞吐吐:「瘟鬼趕上天了,城裡就不會有莫名的疾病傳染作祟,可是今天早上他們回來的時候,城裡還是無故死了四、五個人……是、是咱們馬車經過的地方。」
馬畢青臉色微白,低聲說:
「別讓你爹知道。你去把包袱拿來,還有那把劍拿長布包好,等你爹一醒,咱們就走。」
小四用力點頭,趕緊回隔壁房裡去收拾。
她扶著牆慢慢地站起來,暗暗運氣讓四肢活絡起來,抬頭往床上望去,不知何時他已經清醒,正看著她。
他臉色雖然慘白,卻無鬼魅青光,只是神色十分疲憊。
「佛哥哥……」
「原來是應城習俗啊……」他慢吞吞地起身下床,然後說道:「我就說,到底是哪兒來的大羅金仙逮著我了。」取過房內唯一的披風,披在她單薄的身子上。俊目凝視她,嘴角抹上溫柔的笑:「青青,妳冷醒我了,剛才有一瞬間,我想起有一年,咱們在北方過冬,兩人抱在一塊取暖呢。」
本來她已經將淚眨掉了,聽他一說,新淚沿腮落下。
他淺笑:「要是咱們平康縣也有這種習俗,說不得咱們就不會落得這種地步,人不人鬼不鬼的,不過這也不打緊,一家子在一塊最重要,是不?咱們快走吧。」
「佛哥哥,你能走嗎?我背你好不好?」
「不好!」他哼聲,抹去她冰冷冷的淚珠。「我是堂堂男子漢,又是妳丈夫,豈有讓妻子背丈夫的道理?這條路我還走得了。」
「那……」她伸出手。「佛哥哥,我走不太動,你扶我總成了吧?」
他盯了半晌,不知該不該說她變聰明了。緊緊握住她冷冷的小手,清楚地感覺到她將他疲累的重量分了大半過去。
「不去告別了,省得麻煩。」他歎道:「既然船驅走了這城裡的瘟鬼,還會有人莫名得病,不趕快離開,遲早會驚動其它界的鬼神。」
「嗯。」
小四拎著包袱抱著劍跑進來,看見萬家佛已經清醒,高興地叫道:
「爹!」
萬家佛泛白的唇微揚:「小四啊,你的歌聲還不錯,就老是抖著音,爹聽了一晚上,差點被你逼得跳起來罵人。」
小四臉一紅,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哽咽:「爹怎麼教的,小四就怎麼唱的!」
「嗯……等過幾天,爹再換道詞兒讓你唱好了,保證就算你抖著音照樣唱得好聽。」
第六章
「信役一直在等我?會有什麼要緊事?」嚴仲秋一路走向大門,問道。他平常不寫信的,跟民信局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關係,哪有事能找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