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動呈現趨緩的跡象,房頂喀嘰的聲響卻愈來愈明顯,塵灰落在頰邊,她一愣,才昂首,一大塊的屋脊就這樣在他們頭頂上直接地砸掉下來……
宗政明見狀,伸手就要推開她,孫望歡卻不管危險,反而緊抱住他的膀臂,氣憤地瞪他一眼,像是在說即便會死也要一起,跟著奮力拉他往床鋪方向滾倒。
僅是瞬間,只聽得砰磅幾聲巨響,一陣塵煙暴起,許多破碎磚瓦紛紛跟著落下,直到再沒有聲音為止,宗政明方能睜眼視物。
天黑了。
他橫躺在已垮掉一半的床鋪上,從破裂的屋頂睇著皎潔明月,偌大的石塊在他腿邊,只差分毫就會將他和孫望歡搗成爛泥。
剛才的情況,應該是躲不過。是出差錯?還是神跡?
房頂上有兩個黑影緩慢地消失,不留殘像,雲散煙消。那塊脊樑,目的本是要砸死他和韓念惜的。他腦海裡忽然想起韓念惜剛才的話:
「讓妳……就算要死也死不得。」
周圍已經恢復平靜,前一刻的激烈震動像是作夢。夜風灌吹進來,拂過他的四肢,他抬起手,幾許柔軟的青絲乘風與他長指纏繞著。
好真實,他不禁握在掌心裡。
孫望歡就趴在他的身上,掙扎一會兒才半撐坐起,她的髮梢儘是泥灰,衣裳和面容也都完全髒了,她沒有絲毫重獲新生或為自己感到萬分慶幸的喜悅,僅是雙眼濕潤並帶有責備地狠瞪住他。
用力喘口氣,她緊抿嘴角想要忍耐,眼眶卻完全紅了。
「你說……你現在就說!說你再也不做只顧著救我這種蠢事!說你從此以後再也不生病!說你會活到一千歲!說你一定不會比我早死!快說啊!」她忿懣惱怒,抓著他的衣襟,全身都在細抖,卻依然掩不住啜泣,流出的涕淚,弄得滿臉都是,哭得像個孩子。
他的記憶回到她很小的時候,她也是像這樣坐在他身上。
以為二十年短暫,但原來,他也擁有「回憶」這樣子的東西了。
宗政明伸過手,拭去她的淚,然後放到唇邊舔去。
是溫的,這就是眼淚。
她怔住了,瞠著泛濕的雙眸瞅住他。
「小姐,妳生,我就不死。」
他白白的臉沒有任何表情,嗓音還是一樣清冷。
聞言,她卻屏息凝視他,跟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緊緊抱住他的頸項,像是永遠也不會再放開。
宗政明壓住她柔軟的腰,身軀貼緊得沒有空隙。下知是她的還是自己的,鼓動的心跳打在胸腔上。
他是一個鬼。
一個,想要當人的鬼。
第八章
「我說,我肯定是看到鬼了!」
「大白天的看到鬼?妳是不是眼花弄錯了啊?」
「我可沒老到瞧不清楚東西!」
「是嗎?那妳說,那鬼是生得什麼樣?」
「妳們不信我?好!那是個男鬼,穿著一身黑衣,有時出現在入山的步道上五官又硬又冷,像是用筆給畫上去的,像極面具,尤其臉孔白得呢,尋常人可不。有那種膚色……對了,他還戴著一頂笠帽,好像在揀柴!」
「咳!」
一聲打岔的咳嗽,讓幾名專注的婦人同時轉過頭。
孫望歡放下杯子,低首搗住嘴巴,一口茶水嗆得她面紅耳赤。
「哎呀!望歡師傅,妳真不小心,喝個茶也會嗆到。」離她最近的大嬸連忙幫手拍背,替她順氣。
「咳、咳咳!」孫望歡眼眶泛濕,又厲害地咳了幾聲,再拿起茶杯喝水潤喉,才終於能好好說話:「謝謝妳,張大娘。不過,我不是說了別喊我師傅嗎?」她撫著喉部,傷腦筋地苦笑道。
「不不,望歡師傅,妳這麼好心,替咱們這些不識字的鄉村野婦寫家書給外頭的男人孩子,咱們心裡可是很感激很感謝的,尊稱妳一聲望歡師傅,並不為過啊。」
五、六個年約四十的大嬸都連連附和著。
來這小茶亭聽望歡師傅念信,或者請望歡師傅寫信,都已經快要成為她們的日常活兒了。
「可是……」她覺得那些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不足為道。
「望歡師傅,上回我說要介紹兒子給妳認識,妳不是說自個兒已經成親了嗎?收日帶妳夫婿來給咱們瞧瞧嘛,妳是不是不好意思啊?甭擔心,咱們只是想要認識一下望歡師傅的家人而已。再說,咱們年紀都這麼大了,不會……被看上眼的啦!」
幾個婦人呵呵直笑。
孫望歡愣了愣,才弄懂最後一句話的含意。她雙頰一紅。
她……她又沒有故意藏起來不給看!
何況,她們明明瞧過了,只是……沒當他是人而已。不知是好氣還好笑,她睇看外頭天色,道:
「幾位大娘,我該回去了。下次送信的時候,再喚我吧。」
也到了該回家燒飯的時候,婦人們紛紛道謝,不忘繼續提醒孫望歡下次記得帶人來,隨後各自離開了。
「我的……夫……婿啊。」走在小路上,她喃喃自語著,隨即滿臉通紅,輕喟一聲。
就快要到家了,她……和宗政的……家啊。
明明旁邊沒有人,她卻低頭快步地走進門內,好像怕誰睇見般。
若是讓宗政知曉在外頭,她已成了他的妻,不曉得他那冷冷的臉龐會不會終於有些表情?
關上大門,抵著門板,她歎出一口長氣,慢慢走進廳裡。
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左右張望著,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她便找張椅子坐下。
望向窗外,日陽西斜,幾戶人家炊煙裊裊,想到廚房還有午膳吃剩的饅頭和滷肉,今兒晚可以就這樣打發了……大嬸們請她寫讀家書,她不收錢,她們熱心分享食物說是交換,其實是互助互信的,那聲師傅,真是擔不起。
她是不是該學著燒飯呢?那樣……就真的會變成他的妻了吧。
身體好像會冒煙似的熱起來,她又輕輕歎了口氣。
他們不過搬來這小村鎮三個月,卻好像過了很久……
在杭州韓府發生的事情,也已經是一年前的往事了。更似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