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魂魄和身體已經分離,所以那個軀殼裡,殘存的,只是一口氣而已。
雙手被拘魂索所捆綁,鐵黑色的粗煉,只能用來箝制鬼魂,猶如在肩頭上加諸千斤重量,是僅有靈魂才會感受到的沉重。
要來拘提他的使者站在房頂,等待著時辰的到臨。
那個,將輪迴導入正軌,最適當的時機。
只需要一瞬間,所有錯誤的事情都會得到糾正。一切都已安排好,這是無法違抗的命運,所以,他只是站在房間的角落看著床上的自己。
有人悄悄地推開門,他緩慢望過去。
是她。
前日,她也來了,一整晚佇立在他床邊,只是注視,沒說一句話。今天,她的鬢髮有些散亂,手指和衣袖沾著黑墨,神情迷茫,看來相當疲憊,額頭上……有塊明顯的青黑瘀血。
他想起她爹過世的那一年,她每夜跪在房裡磕頭,到頭昏腦脹為止;她拚命地抄寫經文,到手不聽使喚為止。他在窗外,冷冷地望著她。
她想要讓她爹活下去,但是她爹陽壽已盡,一定會死。她所做的,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她在床緣看著他即將死去的身體,他在角落睇住她木然無語的容顏。
不知什麼理由,她額間的傷口,有些刺目。
斜射進房的夕曛慘淡,手上的拘魂索起始牽引,他逐漸地被拉離。
「宗政……宗政……宗政……」
她的聲音緩緩傳遞過來,那是在喚他,是他擁有二十年的名字。所以他不覺慢下了。
「你……不要睡了,起來,好不好?」
他不是睡,是死。跟她娘、她爹一樣,要離開她了。
嘴唇有著溫軟的感觸,他偏臉看過去,是她彎下腰,和他的軀殼唇瓣相貼。
「你不是要我教你嗎?這就是喜歡,你懂不懂,知不知道?你不醒來,我要怎麼教?我怎麼教……」
喜歡。她曾經說過,那是她對他的感情。
成為宗政明的二十年,他仍是感覺不到自己的七情六慾,亦沒有喜怒哀樂。因為,人的情感太複雜、太混亂,他下明白,也下會,更想不起來。
也許,他根本從未當過人。一直都只是個鬼。
「你要跟著我一輩子的啊,一輩子,你自己說的……你……」
如果有一輩子,他真的會跟著她。可是,他現在要被抓回去了。
她伏在他的身上,無聲流出眼淚。那淚水滑過臉頰,滲入他胸前的衣服,她的表情像是極為忍耐,卻又難掩萬分的悲痛以及傷心。
第一次嘗到她的淚,是因為她的娘過世;第二次知道她的淚流不完,是因為她的爹死去。然後,她便說自己再也不哭了。
如今,她為何流淚?
是為他?
他不想看到她哭泣。雖然他始終不能真切瞭解各種情感,但是他知曉,傷心並非是一件好事。
他看見她把玉鐲放入軀殼懷中。瞬間,他的胸口,有熱意冉冉浮動,他愈走愈慢,愈慢愈遲疑,最後,終於停了下來。
「宗政,我把鐲子給你,因為它對我很重要,而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請你醒來,醒來!好不好?」
她抽氣般的話語,就在他的耳邊。
拖著他的拘魂索逐漸地纏得更緊,在腕骨形成可怖的凹陷。他雙手一顫,卻再沒往前移動。
「我什麼也沒有,只有你而已。在這世上,我只有你了。」
她曾對他這麼說過。
所以,如果他這樣走了,她就會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她畏黑又怕熱,他不能再站在她房外,無法替她遮陽,或者陪伴。
他也……永遠感受不到她給他的溫暖了。
一種無名意念,讓他慢慢地轉過身,近乎無意識地朝自己的軀體走去。
才跨出腳尖,拘魂索就勒得他的手腕幾乎斷去。劇烈的痛楚卻沒讓他的步伐變得猶豫。
已經沒有再一次的機會。他意外成人,一旦遭到閻府拘拿,若非被打入地獄受罰,就是又會回到那個黑暗的地方做捏胎鬼。
當人,只有這一世。
腦中響起這句話的同時,更凝聚某種深刻意志。
每走一步,每向前一點,他整個魂體就像被由頭至腳硬生生剝扯掉一層皮。那是一種,因為活人無法承受而會死亡,所以只有鬼魂才能感覺到的可怖痛苦。
被折斷的雙手垂落,他繼續走;三魂七魄一而再地遭受撕裂,他仍不停。
那些七情六慾,太多太複雜,幾十年的人生,他學不會。
但是,他想知道她的喜歡是什麼喜歡,她的重要是有多麼重要。他想明白、想理解,想懂得她對他的感情--
他想要成為人!
終於接近觸碰到軀殼的同時,強大的力量由四面八方朝他擠壓而去,一道狂亂的氣旋往外推阻,他卻瞠目凝神執著向前。
那已是具陽壽該盡的半屍,要再進去,會比脫離時更難受千倍。在靈魂和身體終於相合的同時,他的骨骼猶如錯位重接,經脈揪扯扭轉,血液逆流!宗政明忍受全身每處傳來的劇烈疼痛,一瞬間猛地張開雙眼,汗水已濕了整張床鋪。
他……回來了?
「是在哪裡呢……我看過妳……讓妳……就算要死也死不得,要死也死不得--對了,是一座橋!」
一清醒就聽到韓念惜的聲音,宗政明看見他掐住孫望歡的頸子,彷彿遺忘蝕入骨髓的疼痛,探手就要阻止,才剛觸到他的肩,對方就立刻倒地不起。
他注視著昏厥的韓念惜,然後望住自己的掌心。
「咳……」孫望歡一抬頭,發現他居然醒了,興奮地喊道:「啊!你、宗……」
「他們是要收回兩個。」宗政明喘息冰涼,汗流浹背,低幽地說道。
「什……」孫望歡只瞧到他動了動嘴,卻沒聽見說的是什麼。
突然間,旁邊的木櫃抖顫起來,腳底傳來壓抑地鳴,隨即就爆發開來!只不過眨眼,震撼變得巨大而且強烈,天搖地動了!
「地震!」孫望歡錯愕喊叫。
如此大的地震,她小時遇過一次,只要等搖完就沒事,就沒事……一片動亂之中,她站也站不穩,只能扶著牆。宗政明則冷冷地垂首,始終看著地上的韓念惜,她忽然覺得他們兩個好相像,那樣青白得像是不像活人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