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沒了平常慣有的笑顏,氣惱地瞪著外頭飛逝的景色,宗政明腦海裡卻不意浮現剛剛看到的一幅畫面。
那是怎麼做的?緩慢地伸手,他循著回憶,摸索般地撫上宗政曉的頭頂。
宗政曉一愣,瞠目結舌,呆愕地轉回首看著他。
只要這麼做,少年又會活蹦亂跳了。宗政明如此思忖,冷著一張臉,學著剛才孫望歡的舉動,撫揉宗政曉的發。
他的手勢因為陌生而顯得相當笨拙僵硬,用力地好像快要扭傷少年的脖子。但是,少年卻不像之前,既沒有哇哇亂叫,也不曾閃躲逃開。垂眸停頓良久,結果僅是澀澀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似乎摻雜一點委屈,卻又更多歡喜,像是期待已久。
他好像……漸漸地能夠分別那些重疊的表情。
宗政明看著少年昂高臉,咧開嘴,露出白牙對自己道:
「你做啥啊?哥哥,我今年十四了你知不知道?可不小啦。」雖然是責備的字句,又笑得好暢快開懷。
宗政明不覺收回手,凝視著他開朗的笑顏。
人,真是奇怪。
明明是一樣的舉動,是何原因造成兩種結果?即使沒有血緣,也可以冠上親密的稱謂,背負著那樣的名稱之後,就會有如此大的差別。
那樣錯綜複雜的情緒以及感情,他此生都不可能完全懂得。
馬車駛入城中,在當鋪裡待一下午,辨別幾冊臨摹本和兩幅真跡書畫,並叮囑夥計在帳本上重新寫下所值。事情完成後,他就要回去,見少年站在門邊悶悶不樂,他不覺又舉臂摸了摸少年的頭,因為太過自然,他自己似乎也不太清楚,只是在想到什麼之前,就已經這麼做了。
少年這回紅著臉衝他笑開了,他微微一頓。
以前,自己這雙手的作用,只是帶給別人無法更改的命運;而如今,同樣的手,卻似是可以改變完全不同的東西。
「哥哥,我還會再去找你!」
少年先前的氣憤似乎莫名地到來,也同樣莫名地消卻了,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何事情,他不瞭解。只是,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少年總是很用力地喊著「哥哥」兩個字。
人……果然很奇怪。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駕著馬車,回到那粗糙的石子路上。
遠遠地,就見孫望歡和一位大娘站在門口交談。他駛近停下,兩人察覺這方動靜,便同時轉頭望著他。
孫望歡的表情訝異,一旁的大娘則是在看到他時瞪凸了眼。
「啊……你……這麼早就回來了?」她沒預料啊。
「望歡師傅……」大娘傻楞楞地張著嘴。「我……又見鬼了啊……」
「不是的、不是。」孫望歡連忙站到宗政明身前擋著。「他、他是人。雖然臉色的確是太蒼白了些,不過,妳再看看清楚啊,他有腳有影的。是、是、是我的夫婿啦!」情急之下,她當著他的面脫口而出。
夫婿?宗政明不覺睇向她,她的耳殼極紅,鬢邊剛好滑落一道汗水。
「大娘,今天謝謝妳了。我明兒個會到茶棚子去幫大家寫信的。」快快說完,她迅速拉著宗政明跑進屋裡,關門落閂,低頭吐出一口長氣。
他瞅住她臊紅的臉龐。
「小姐……」
「那只是掩飾!」在他開口的同時,她立刻先聲奪人,像是一定得說明清楚般地飛快道:「因為……因為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住啊。孤男寡女同在一個屋簷之下,會給人說閒話的。大娘們問了好幾次,問我是不是一個人,又說要介紹對像給我,我想遲早也會被撞見,所以只好……只好……」講到最後,她終於抬起臉。
宗政明面無表情,只是注視著她。
四目相對,她彷彿忽然洩了氣。
「你……我……唉。」為難地笑了一下,旋即輕撩裙襬,往廳裡走去。「算了,我早該猜到你沒反應了,但是還是感覺很丟臉啊……」細聲咕噥。
宗政明隨她走入屋內,才跨過門檻,一陣味道撲鼻而來。木桌上擺有三碟簡單菜餚,兩副碗筷,他又是看向她。
「總不能每天都吃包子饅頭啊,時常接受人家分送的菜也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就請大娘教我了。」只是很簡單的事情而已,她自己都不曉得為何要像這樣緊張解釋。「說是教我……其實都是大娘在做,我只幫了一點點的忙。所以,不會不好吃的,你放心吧。」
她先坐下,等著他一同開始用膳。
宗政明落座在她對面,舉箸後,看她同時吃將起來。
他夾起菜,也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著那種滋味。
像是蠟一樣。
對他而言,吃食這件事,只是因為這個肉體不吃東西就會死掉,想要活下去就得吃,因此只要可以吃就好,無論怎麼樣誘人的菜餚,美味與否,他都無所謂,也幾乎不能分辨。
眼耳鼻舌身意,他缺乏六欲。就算他留在這裡,要當人,但是,沒有慾望,沒有情感……也可以算是人嗎?
如果只是披著人皮,那麼和以前又有何差別?想要成為真正的人,到底該做些什麼,要擁有如何的條件?
他依然掌握不住,那樣稍縱即逝的真實。
回過神來,他已站在孫望歡房門前。
烏黑的雲朵遮住月光,夜色朦朧。一道黑影由眼角掠過,那種輕盈和迅速都絕非屬人所有,他沒有側首細察,因為那樣會讓「他們」知曉他看得見。
七月一屆,門打開之後,陽間的陰氣驟盛,他時常都能感受到那些影子的存在。在杭州韓府時,視野裡飄蕩的隊伍是模糊的;現在,在他眼中,每個輪廓卻是清清楚楚。
因為他該死未死,那扇連接陰陽的門,開啟後所帶來的陰氣,讓他身上的鬼氣也變得濃重了。
若是被發現他和他們是同樣的存在,很快就會被帶走。所以他不能回頭。
掌心裡有著微微的濕意,甚至沿指尖滴落地面。那不是因熱發汗,而是由於他的鬼氣轉濃,身為人的軀體承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