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笙恨不得昏死過去,偏偏她很清醒。她跟葬儀社討論後事,她忙著簽署各式文件,她忙得暈頭轉向,她要做出各種決定,她要挑選棺木,挑選儀式,挑選弟弟最後要穿的衣服,挑選陪葬的物品,挑選出殯的日子。
她很麻木,看起來很鎮定。她筋疲力竭,機械性地做這些事,機械性地回答問題。
第二天晚上,她回家。
在店前,有個人等著。路燈映著他高大的身子,他穿著黑西裝,他靜靜地站在拉下鐵門的餐廳外。
「荊永旭?」蘇笙走上前。
荊永旭轉過身,望著她,他幾乎立刻被擊倒!
她看起來好慘,她竟然穿著棉睡衣,頭髮糾結著,面色蒼白著,她是不是都沒吃?她好瘦好小,身上的睡衣鬆鬆的,掛在她身上。
「你怎麼來了?」蘇笙開門。
他跟她上樓,她打開二樓的鐵門,讓他進來。
「你不是九月才回來嗎?」她開燈,進廚房泡茶給他。
荊永旭坐在沙發,心中冰冷。如果她哭,他會立刻安慰她;如果她歇斯底里,他會立刻張臂緊抱她,但她竟然這麼平靜?這麼鎮定?這麼平常心?這令荊永旭害怕。
他知道這是什麼;這是麻木,這是太悲痛時會出現的情緒。她此刻是在假裝,假裝悲痛不在,假裝鎮定,把痛苦跟身軀分開,這就像顆未爆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觸發,然後便不可收拾……現在,她還在壓抑情緒。
蘇笙端茶過來,放在矮桌上。然後在他對面的地板坐下,望著陽台。
他看著她,看著那雙大大的眼睛,那麼空洞,失去光彩。他傷心地望著她,如果她哭就好了,痛苦是不可能因為壓抑就消滅的,它只會因為壓抑,到最後讓人變成神經病,讓人瘋狂。
她叫叫也行,罵罵老天爺都好,但她太鎮定了。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輕輕問:「晚上吃了沒?」
她搖頭。
「想吃什麼?我做給妳吃。」
她又搖頭。
「還是……要不要去睡一下?」
她轉頭,看著荊永旭,她的眼色渙散,她說:「你回去好不好?」
「蘇笙……」
「你走好不好?」
他怎麼可能走得開?他擔心得要命。「要不要我幫妳做什麼?」
蘇笙躺下,面對陽台,捲著身體,不說話了。
荊永旭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將她拉進懷裡,她沒有反抗,但她的身體微微地顫著,像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
他撫著她的發。「很難過的話,就哭一哭,哭了以後會比較舒服。」他耐心哄她。
蘇笙說:「他連蚊子都不忍心打,看見死掉的貓狗,還念大悲咒超渡他們。這麼善良,怎麼會這麼慘?不公平,這沒道理……這太可惡、太過分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將蘇笙摟緊,下巴抵在她頭頂。
「我討厭這個世界。」
「蘇笙……」
「我好恨。」她顫抖,咬牙說:「做人太累了……」相遇,相處,有了感情。付出關懷付出情感,付出再付出,可是感情再深,都無能抵擋命運一次的重擊。
那個人死了,沒有預兆,沒給時間準備,忽然就走了,忽然再也沒能看見了,也不能在臨別前多說些話,交代一下,忽然就消失。太殘酷,硬是逼人接受,連拒絕都不行。像刀剜走心的一部分,可是卻留著這部分的記憶,太過分,太過分了。
蘇笙恨恨地說:「你走開,你不要管我。」
她推開荊永旭,猛地站起,身子晃了晃,荊永旭直覺地伸出手,她腿一軟,昏厥過去。
待蘇笙醒來時,她看見有個人站在床邊,正溫柔地望著她。蘇笙的視線從朦朧變得清楚,霎時她激動地喊——
「家偉!」
第八章
蘇笙的聲音梗在喉間,看著弟弟溫柔地對她笑。
蘇笙打量弟弟,他和平常一樣,戴著眼鏡,穿格子襯衫,休閒長褲,臉容完整,身上無傷……她迷糊了,他活生生就站在面前哪!
蘇家偉低聲喊:「姊。」
蘇笙心碎,她最心愛的弟弟哪!
四周好靜,蘇笙覺得時間凍結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皮膚起了涼意,瞥向几上的鬧鐘,時間凌晨三點。她的視線又回到家偉臉上,她似有領悟。
「帶我走。」她發不出聲,只好在心裡喊。她想起身抱他,身體動不了,像有人掐住喉嚨,同時定住她的身體。
蘇家偉像聽見了她的懇求,過來,摸摸她的頭。
「姊,不要讓我擔心。」他歎息道。
帶我走!蘇笙牙一咬,拚全力起來,霎時她醒來了。
她在病房,燈亮著,有人伏在床邊,是荊永旭,他睡著了。她張望著,目光焦急地搜尋著,家偉消失了。
蘇笙垂下雙肩,臉色蒼白,表情異常無助。她聽著秒針在走,聽醫院外汽車呼嘯而過,病房外,護士們低聲交談。她呆了會兒,坐起,低頭望,右臂插著針管,吊著點滴。
荊永旭聽見聲響醒來了。看見蘇笙癱在枕前,動也不動,面色蒼白,睜大著眼,眼色彷徨。
「蘇笙?」他輕聲喚,她沒響應,也不看他,她還想著方纔的事,那是夢嗎?還是弟弟真的來了?
蘇笙聽見心跳,怦怦怦怦,一下下撞在胸口。不,他不可能來,他死了……蘇笙瞠目——他死了!他出車禍,他渾身是血,他急救無效,醫生護士亂成一團,在那一陣混亂中,醫生宣告不治。
她簽收死亡證明,跟護士們幫弟弟更衣,放到推床,送入太平間。
他死了,死了啊!蘇笙覺得全身血液凍住了。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看她呆愣的模樣,荊永旭感慨,心酸。「妳什麼都沒吃,血壓太低才會昏倒,不過已經幫妳打了營養針。」粗嗄的嗓音透露出他的憂慮。
蘇笙僵著,沒聽見。
「蘇笙?」他握住她的手,小手冰冷濕涼,她在冒冷汗,他更擔心了。「蘇笙?」
蘇笙轉過臉來,看著他,然後她用一種乾枯的聲音說:「我要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