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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頁

 

  荊永旭打開熱水瓶,水是冷的。

  「等我一下。」他到飲水間裝水,盛水時因為分心燙到手。他很快裝好水,回到病房。他一震,寒意從頭滴溜溜地往下竄,他衝過去,按下紅色呼叫鈕。

  蘇笙不在病床!她不見了!

  蘇笙乘電梯,儀表板的樓層鍵一格一格亮著,電梯一直上升。蘇笙專注地盯著樓層鍵,她又聽見了,心在怦怦地響。聽見電梯移動時沉痛的聲響,像只獸悲哀地低喘。

  她心裡啊,好像也有只獸在暴走,就快衝出胸口。她覺得自己快爆炸了,她緊握雙手,身體顫抖。她咬牙,聽見牙齒喀喀響,她在發抖。

  黃燈閃著,電梯持續上升,八、九、十、十一、十二……心跳越來越響,世界忽然只剩下心跳聲,怦怦、怦怦。

  她心裡一片黑暗。

  電梯停在十七樓,蘇笙走出去,到頂樓,推開安全門。強風撲進來。她走出去,赤著腳踏在水泥地,一步步往邊沿走。深夜的水泥地,釋放白晝吸收的熱氣,熱著雙足,強風撲著身體,呼呼地痛著皮膚。

  這是個晴朗的夜晚,月白風清,天上有星。遠處霓虹閃著,半空中寂寞的電線,橫在大樓間。

  蘇笙走到女兒牆前,雙手按住矮牆,踮足往下看,汽車小得像火柴盒,柏油路黑暗著,等著迎接她。

  蘇笙聽見心裡有個叛逆的聲音慫恿著,替她發出不平之鳴!

  蘇笙,妳太苦了,妳有權利唾棄這世界,妳有資格失去生存的耐性。妳經歷父母喪亡的痛,但妳堅強地熬過來。妳抵抗壓力,教弟弟長大成人。妳多了不起啊,眼看幸福都捉在手裡了。

  但妳瞧,命運大神比妳更了不起,祂輕易斬去妳的寄托,教妳的努力失去意義。妳堅持什麼?妳好累了是不是?為什麼妳必須活著,為什麼總是妳收拾傷痛?妳可以終結這痛苦,妳可以不受命運捉弄。

  那叛逆的聲音,像魔鬼,低低說著,煽動蘇笙。

  它每句都說進蘇笙心坎裡,多中聽哪,只有這叛逆的聲音瞭解她、懂得她。

  蘇笙跨過矮牆,一陣暈眩,她靠牆低喘,雙手往後挽著牆,她搖搖欲墜。

  她抬頭望月——

  今晚,它皎白如玉,燦著夜空。

  今晚,當她絕望,它依然燦亮。

  她記得曾是這月兒,當時她望著,當時多快樂。

  曾也是這些星子,對她眨著眼,當時她多感動,讚歎它們的美麗。

  今晚地覺得它們美得好殘酷。

  她這樣心碎,它們光輝如昔。她的世界黯下了,它們卻平靜地燦亮著。

  有什麼意思呢?一出世就承受一次次苦難的考驗。有什麼意義呢?每次熬過痛苦,甜美卻都只是一瞬。人與人熟識,發生感情,又驟然分別,沒得選擇,有什麼意思呢?

  蘇笙低頭,顫抖著,伸出右腳,踏在半空,強風撲來,她閉眼,鬆開手。強風驟停,驀地聽見一句——

  「姊,不要讓我擔心。」

  家偉?

  她睜眼,對虛空咆哮:「家偉?!家偉?!」不要留下姊姊一個人哪!

  蘇笙屏息,欲往下跳,有人及時拉住她的手。蘇笙掛在樓外,她仰頭,看見荊永旭探出身子,抓牢她的左手。

  「放手!」

  一霎時聲音全回來了,如潮湧來。救護車的聲音,護士驚惶的呼聲,一張張驚恐的臉,荊永旭的雙眸。

  因為急著抓她,他的手臂擦破,血往下婉蜒著。

  荊永旭凜著臉,將她往上拉。他身後,護士們抓穩他的身子。

  「放手!放開我!」蘇笙奮力掙扎。

  他不放,使勁將她拉上去,蘇笙撐起自己,咬他。他仍堅定地拉她,她咬得更用力,舌尖嘗到鹹味。

  他不放手,蘇笙開始大叫:「放開我,不要管我,我求你,放開我∼∼」她發出撕裂他心的怒吼,但不管她如何掙扎,那大大手掌牢握著她的手腕,將她拖上來。

  一回到地面,他抱緊她。

  護士給蘇笙注射鎮定劑,蘇笙尖叫。那絕望的叫聲,撕裂他的心。他緊抱蘇笙,說不出話。他被嚇壞了,他緊箍著懷裡掙扎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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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笙坐在床邊,雙足掛在床沿,呆望著窗。她的神情恍惚,目光渙散。鎮定劑發揮作用,她昏沉沉,喃喃道:「爸媽死後,我只剩下弟弟了……為什麼連他都要離開我?」

  荊永旭蹲在床邊,地上擱著水盆,他弄濕毛巾,以手托住她的腳掌,幫她擦拭乾淨。

  他靜靜聽著蘇笙說話,越聽越害怕。

  蘇笙說:「我不要活了,我累了……」

  荊永旭神色鎮定,而其實心亂如麻。他靜靜揩著她的腳,左掌裡,那腳兒白晰嬌小,如斯纖弱,剛剛這腳兒竟往高樓下跳?

  他心中涼冷,他得想個法子讓蘇笙活下來。

  蘇笙心灰意冷。「我看見家偉了,剛剛他站在床邊,他來看我……」她沉靦在哀傷裡,沒感覺到正在幫她擦拭雙足的雙手多麼溫柔。

  揩淨她的腳,荊永旭在她身邊坐下,攬住她的腰。拉她靠在身上,他的下巴靠著她的頭。

  「妳看見他了?」荊永旭問:「他看起來好嗎?」

  「他跟我說話。」

  「他說什麼?」

  蘇笙梗住了——家偉說不要讓他擔心……他竟敢這麼說,他令她多傷心哪!

  荊永旭低聲道:「蘇笙,他希望妳好。他擔心妳,所以來看妳。」他還說:「妳要好好的,他才能安息。」

  「太痛苦了。」蘇笙覺得好累,以前的累是為了賺錢養家,現在,卻是心裡的累。有什麼意思呢?

  「撐過去。」

  她想也不想,便道:「撐不過去。」

  「相信我——」他將她推開一點,正視她的眼睛。「沒什麼苦是撐不過去的。」他的口氣像在跟著孩子說話,卻感覺到她的身子僵住了。

  他把她當孩子呢,好像她的難過微不足道。蘇笙揚眉,冷冷地笑。「沒什麼苦是撐不過去的?」她不悅地重複他的話,陰沉道:「你這麼說,是因為你不知道痛苦,又不是你死了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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