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誰?」林方文問我。
「我的中學同學,很漂亮吧?」我試探他。
他沒有理會我。
我們常常那樣鬥嘴,他永遠是愛理不理的,他只會對他頭上那頂鴨舌帽堅持。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卅一日,我們相約在卡薩布蘭卡吃飯慶祝新年。我聽迪之說,那裡可以跳舞,所以當林方文問我想到那裡度除夕,我便選卡薩布蘭卡。
除夕晚上我等了五小時,還沒有看見他。駐場歌星倒數十秒迎接一九八七年,普世歡騰,我氣得一個人在哭。他會不會從此不再出現?
他在十二時十五分來到,安然無恙。他坐下,我立即起身離開。
他拉著我問:「你去哪裡?」
「你現在才來?」我流著淚質問他。
「我在錄音室。」
「你忘了我在這裡等你?」
「忘了。」
他竟然那樣回答我!我無法不承認,一直以來都是我一廂情願而已,他根本不在乎。我掩著臉衝出去,他在餐廳外拉著我,把一張歌譜塞在我手裡:「這首歌是我為你而寫的。」
他從口袋裡拿出那支樂風牌口琴,吹奏一首歌--
「告訴我,我和你是不是會有明天?
時間盡頭,會不會有你的思念?
在你給我最後、最無可奈何的歎息之前,
會不會給我那樣的眼神--最早,也最迷亂?
深情是我擔不起的重擔,情話只是偶然兌現的謊言。
因為你,我甘願冒這一次險,即使沒有明天……」
感動是一座熔爐,燒熔我的心,逼出眼淚,即使用一雙手去接,也接不住。
「為什麼要寫這首歌給我?」
他沒有回答我。我忘了,他不一定回答問題。
我心裡有說不盡的歡愉,天的遙遠地的遼闊,海的深沉山的高峻,也比不上天地裡有一個男人,為我寫一首歌。
他抱著我,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口。
「我害怕你永遠不會再出現!」
「怎會呢?」他吻我。
「新年快樂!」他跟我說。
「新年快樂!」我說。
一九八七年的一月一日,我們在海邊等待日出。我漸漸瞭解,我正愛著的人,是一個很難讓我瞭解的人。他會忘掉我在等待他,卻為我寫一首歌。聽到那首歌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對我那樣情深。他有本事令我快樂,也最有本事令我流淚。
「在我之前,你有要好的女朋友嗎?」我問他。
他點頭,我很妒忌。
「你有送歌給她嗎?」
他沉默。
「日出了,你看。」我拉著他的手。
是的,日出了,我和林方文會不會有明天?
「深情是我擔不起的重擔,
情話只是偶然兌現的謊言。」
--這是不是林方文要對我說的話?他是個悲觀的男人。女人最害怕遇上悲觀的男人,她要用雙倍的愛心來呵護他。她的喜怒哀樂,都由他操控。
但,即使沒有明天,他是陪我看一九八七年第一個日出的男人。
一天,我陪林方文一起去看歌星錄音。在錄音室裡,我第一次見到林正平,他不知道我是迪之的好朋友,用深情的眼神望著我。我想起他跟男人搞在一起的事,有點作悶。
「林放的情歌寫得很好,能感動很多女人。」林正平對我說。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他是稱讚林方文的深情,抑或想提醒我,林方文寫過很多情歌給其他女人?
我和林方文一起離開錄音室的時候,已是深夜,他一直不說話,大概是他的悲劇人物情緒又發作。
「你跟林正平很談得來吧?」他幽幽地說。
原來他妒忌。我突然覺得很快樂,他妒忌我和另一個男人談話,他不是一直都愛理不理的嗎?
「你妒忌?」我試探他。
「林正平不是一個好男人。」他說。
我笑而不答,我當然知道,我裝著無知,讓他不放心。
「嗨,你什麼時候才肯摘下你的帽子?」我突然有勇氣再次向他挑戰,「你洗澡的時候,是不是也戴著帽子?」
「我很妒忌你的帽子,它比我和你更親密,它沒有一天離開你。」我說。
他繼續向前走。
「摘下你的帽子。」我在後面追上他,伸手要拉下他的帽子。他跑得很快,不讓我碰到他的鴨舌帽。
「你跑得挺快。」他說。
「當然,我是女子排球隊隊員呢。」我企圖拉下他的帽子。
「你好奇心太重。」他閃開。
「你為什麼不肯摘下帽子?」
「我說過,我沒想過為什麼。」
「一定有原因的,你的頭頂有一個洞,是不是?」
「不是每一件事都有原因的。我送你回去。」
「你不摘下帽子,我也不回去。」我賭氣。
「你真的不回去?」
「除非你摘下帽子。」
「那我自己回去,再見。」
他竟然掉下我離開!我氣得在路上哭起來。
那頂鴨舌帽可能是一個女孩子送給他的,所以,他不捨得摘下帽子,他仍然懷念那個人。
我坐在路邊,我不敢相信,他竟然掉下我。一輛汽車劃破夜街的死寂,在我身邊飛馳而過,情話只是偶然兌現的謊言?
林方文突然再次出現在我跟前,我低著頭偷笑,抬頭看他的時候,發現他並沒有戴著鴨舌帽。
他的頭頂沒有洞,也沒有傷疤,他的頭髮烏黑濃密。
他拿著帽子,向我行了一個禮,弄得我哭笑不得。
「你回來幹什麼?」
「你是不是最喜歡把男人氣走?」
「你是不是最喜歡把女人丟在街上?」
「求求你不要再跟我抬槓,我沒有戴帽子,好像沒有穿衣服!回去吧!」
「你為什麼摘下帽子?」
「沒有想過為什麼。」
我漸漸明白,林方文便是那樣一個人,他長久以來戴著帽子,沒有原因。他突然摘下帽子,也沒有原因。他愛上一個人,說不出原因。不愛一個人,也不會說原因。他原來是一個不值得依賴的男人。
「你可以戴回你的帽子。」我跟他說。
他回頭,向我笑:「不用了。」
迪之也有新戀情,對方是唱片公司錄音室的技師,迪之把他們兩人用保麗萊拍下的照片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