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漢竟然被自己的同僚開槍殺掉,他一生的宏願是做一名好警察,陰差陽錯,死在警槍之下。這是一個多麼荒謬的人生。
在鐵漢的喪禮上,我看到他的遺體,他左手手腕上仍然綁著一條紅繩,那是他和夢夢的盟誓,一語成讖,他們只好等待來世再做夫妻。
「夢夢--」我實在想不到任何安慰她的說話。
她揚手阻止我說下去,含淚看著自己手腕上的紅繩,說:「他來世會認得我的,我們來世再見。」
我心酸,泣不成聲。
「這只軍表我帶了去溫哥華,我應該留給他的。」她嗚咽。
「他不會消失的,沒有一種物質會在世上消失,他只會轉化成另一種物質,說不定是你皮膚上的灰塵。」我說。
她看看自己的手背說:「那就讓他停留在我的手背上吧。」
曉覺一個人來參加喪禮,我和他,已有年多沒有見面了,曉覺走到我身邊。
「你最近好嗎?」他問我。
「除了鐵漢這件事,我一切都很好。」我說。
「你還恨我嗎?」他問我。
我望著他良久,說:「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我還以為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他,但此刻在我心頭縈繞的,是另一個男人。雖然他不知所終,但我知道他才是我愛的人,他是不會在世上消失的。
「謝謝你。」我跟曉覺說。
「謝謝我?」曉覺愣住。
「你使我知道什麼是愛,一個人若是愛你,不會不給你尊嚴。」
他一副很慚愧的樣子。
原來他已經不是我的一杯毒酒。
我問夢夢要了溫哥華那間超級市場的地址,請了七天假,到溫哥華找高海明。溫哥華正在下雪,我每天清早就在超級市場門外等,直至超級市場關門,如果高海明在這裡的話,他會來的。
我問過所有收銀員有沒有見過高海明。在他們眼中,每個中國人的樣子都是差不多,根本沒人記得他。
我寫了一張字條,釘在超級市場的報告欄上,希望他看到。
假期結束了,我必須離開。
夢夢再次踏上舞台,她的新歌叫《紅繩》,她在台上泣不成聲,鐵漢也許已轉化成她的一顆眼淚。
起碼他們可以在來世相愛,但我和高海明,連今世也不知道能否再見面。
這一天,我走上高海明的家,女傭開門給我。家裡的一切,跟他離開前一樣。野鼬鼠依舊淒淒地站在床頭。他說過野鼬鼠這種動物,在遇到襲擊時,會噴出奇臭無比的臭液退敵,他的不辭而別,也許是遇到襲擊的反應,是我傷害他。
我走到樓下他媽媽住的單位拍門。
「伯母。」
他媽媽見到我,很愕然。
「請坐,邱小姐,很久不見了。」
我看到高海明的爸爸坐在安樂椅上,他比高海明的媽媽老很多,身體不太好,行動不方便。
她跟我說話時,他一直望著她,她偶爾也情深地回望他,他們是那樣恩愛,是來世應該再做夫妻的一對人。
「對不起,我知道我很冒昧--」我說。
「不要緊,海明這個孩子很任性的,說走就走,小時候試過離家出走。」
「他有寫信回來嗎?」
「寄過幾張明信片回來。」她說。
我喜出望外,問她:「伯母,能給我看看嗎?我知道我不應該看他寫給你的東西,但我真的很想把他找回來--」
「好吧,我拿給你看。」
她拿了三張明信片給我看。
第一張是去年寄回來的,是從日本寄回來的,沒有地址,明信片上的風景是富士山寄出的日期是十二月。十二月?難道那一天晚上他真的在酒店六零六號房,知道我要進入房間,他走開了?
第二張明信片是布拉格廣場,是從布拉格寄回來的,日子是今年三月,那個時候,天氣這麼寒冷,他在布拉格幹什麼?
「媽,爸,這裡很冷,香港是不是也很冷?我喝了酒,身體暖和得多,不必掛心,保重身體。」
他在明信片上這樣寫。
他的酒量是很差的,他竟然在布拉格喝酒,天氣那麼冷,日子一定過得很苦,是我對不起他。
第三張明信片是上個禮拜寄出的,地點是美國三藩市。
「他也打過電話回來,但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他媽媽說。
「伯母,如果他再打電話回來,請你告訴他我很掛念他,我真的很掛念他。」我哽咽。
「好的。」她說,「我也很掛念他。」
我匆匆到旅行社買一張往三藩市的機票,他可能還在三藩市的。
到了三藩市,我想到一個新的策略,我在電話簿上抄下三藩市每一間模型店的地址,逐間逐間去找,高海明說不定會在模型店出現的。
我在栗子街一間模型店裡看到一架已砌好的F 十五戰機,砌得很漂亮。
「這架戰機是誰砌的?」我問老闆。
「是交給別人砌的,我們有一個人代人砌模型,他砌得很好。」老闆說。
「他是不是中國人?」
「對,他是中國人。」
「他叫什麼名字?」
「我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字,他叫Ming。」
高海明是沒有英文名字的,但來到三藩市以後,改了一個英文名也有可能。
「他是不是只砌戰機?」
「對,他只砌戰機。」
「他住在什麼地方?」我追問老闆。
「不知道,不過他明天上午十一點鐘回來交貨。」
我在酒店,整晚也睡不著。
「我可能找到他。」我打長途電話告訴夢夢。
第二天早上,我九點多鐘就來到模型店等高海明,我怕他會早來。
我穿了最漂亮的衣服在店裡等他,兩年了,我不知道他會變成怎樣。
過了十一點,高海明還沒有出現。
十二點鐘,砌模型的人來了,他不是高海明,他是一個中年男人。
「你為什麼只砌戰機?」我問他。
他搖搖頭說:「沒什麼原因,只是覺得戰機比戰艦容易砌,我是新移民,在這裡找不到工作--」
原來是一個毫不美麗的理由。
我失望地離開模型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