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的一天,我在地下鐵站看到一張尋人海報。一個男人在地下鐵站兩次碰到同一個女孩子,他想結識她,兩次都不敢開口,下車之後,他又後悔,但從此再碰不上她,於是他在地鐵站張貼尋找她,廣告上寫著:
你是她嗎?
我們曾在車廂裡相遇,毗鄰而坐,
失去了,方知道是遺憾,
再來,已碰不上你,
你的笑容是那樣甜美,縈繞心間,
可否重聚?
我的電話號碼是五六六--六八四二,我的名字叫基斯。
是的,失去了,方知道是遺憾,再來,已碰不到你。
我問地下鐵職員,我是否可以賣這種廣告,他說,海報要由我自己印製。印製海報需要時間,我明天就要回香港,哪裡趕得及?我寫了一張字條,黏在這張尋人海報上,我在字條上寫著:
野鼬鼠,
你在哪裡?
我來過找你。
什麼時候,
我們再一起吃天使的頭髮?
你說過物質是不會消失的,
只會轉化,
你轉化到哪裡?
我在找你。
高海明會知道是我。
從三藩市回來,我跟夢夢吃飯,她剛從泰國回來。
「天涯海角去找一個人,你不覺得累嗎?」她問我。
「女人可以為愛情做到她本來做不到的事。」我說。
「有一個人可以找,也是好的,起碼有一個希望。」她黯然說。
我再一次上高海明的家找他媽媽。她給了我兩張明信片,一張是從威尼斯寄來的,另一張是從意大利那不勒斯一個小島Capri 寄回來的。
「說不定他在那裡。」他媽媽說。
十二月,我拿了假期,先到威尼斯,這是一個很淒美的城市,街上有很多玻璃廠,燒出美輪美奐的玻璃器皿。
「能燒一隻野鼬鼠戰機嗎?」我問其中一個店東,並畫了一架野鼬鼠戰機給他。
他搖頭:「這個太複雜了。」
我坐在船上遊湖,高海明會在這裡嗎?
我問船家,他說沒看見過這樣一個人。
我知道他不會消失的。
離開威尼斯之後,我到了Capri 。這是一個美麗的小島,島上很多小屋,海水清澈。
我在海灘上流連,買了一瓶礦泉水,我寫了一張字條,塞進礦泉水瓶裡,拋出大海,說不定高海明在荒島上會拾到。
我只能夠這樣想,說不定他已經愛上另一個女人,他已經找到那一種在現世裡找不到的明亮的藍色,是Capri 的海水也不能比擬的。
離開Capri ,我去了布拉格,他曾經在那裡寄過明信片回來。
布拉格的冬天很冷,漫天風雪,只有零下九度。
我住在查理士橋的一間酒店。
這一天是平安夜。我在聖馬可廣場走了一天,沒有碰到高海明。在一條小巷裡,我發現一間意大利粉的餐廳,坐近門口的一對情侶,正在吃天使頭髮。
我走進餐廳,冷得耳朵和鼻子都沒有感覺了。
我叫了一客天使頭髮,我現在才發現天使頭髮是很好吃的。
「有沒有一個中國男人在這裡吃過天使頭髮?」我問漂亮的女侍應。
「有一個中國男人曾經連續三個星期都來吃天使頭髮。」她說。
「他是什麼樣子的?」我追問她。
「個子小小的,頭髮天然捲曲,皮膚很白,大概是三十一、二歲。」
原來他已經三十一、二歲。他已經走了兩年,應該是這個年紀了。
「他什麼時候來過?」
「是去年的事,他很喜歡這裡的天使頭髮呢。」
我寫了一張字條交給她:「如果你再看到這個人,請替我把這個字條交給他。」
「他是你什麼人?」她問我。
「是我最想念的人。」我說。
我離開了餐廳,回到酒店。
我從行李箱裡拿出高海明送給我的巨型聖誕襪,我鑽進襪裡睡覺。
我懷著一個希望睡覺。
醒來看不到他。
這一年的聖誕節,他依然不肯見我。
我越來越覺得去年這一天,他是在富士山上那個房間裡的,我曾經感受過他的餘溫。
是我把他趕走的,我怎能怪他?念科學的人,都很執著。
兩種物質,只要溫度、能量、位置配合,便可以產生反應,我在癡癡地等。
每當午夜醒來,我總是很害怕,高海明還在嗎?他會不會已經不在了,轉化成一粒灰塵,偶爾停留在我的肩膊上。
我不捨得掃走我肩膊上的灰塵。
天涯海角,他在哪裡?
[完]
後記
是有這麼一種戰機,叫野鼬鼠,模仿野鼬鼠的外型製造。它不是最厲害的武器,因為可以在空中加油,所以能夠長久停留在空中,地久天長。
一個女人把一架野鼬鼠戰機送給一個男人。
他以為她愛他,她愛的是另一個男人。她花了十年時間在他身上,他是她生命的全部,可是他剝奪她的尊嚴。
原來愛情只有兩個結果--你得到很多尊嚴,或失去很多尊嚴。
他承諾愛她七十個夏天,
夏天黯然過去。
愛情原來是含笑飲毒酒,肝腸寸斷,永不言悔。
失去尊嚴的野鼬鼠走了,他走了,她才知道給她尊嚴的,是他。
他說過世上所有物質都不會消失,只會轉化成另一種物質。一個男人死了,可能會轉化成他的女人皮膚上的塵埃。
她知道,他會重來,然而,首先說再見的那個人,永遠佔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