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吃什麼?」高海明問我。
「我還是頭一次吃意大利菜。」
「那吃天使頭髮並吧。」他推薦。
他也要了一客。
所謂天使頭髮其實是一種很幼的意大利粉條伴以少量龍蝦和醬汁。
「你喜歡吃這個嗎?」我問他。
「我喜歡它的名字,味道卻不怎樣。」他說。
「能夠單單為了一個名字而吃一味菜,也挺浪漫。」我說。
「你為什麼要指定由我替你砌模型?」他盤問我。
「我沒有。」
「那天你看到我砌模型,露出很得意的神色。」他很相信自己的判斷。
「是嗎?你為什麼要替人砌模型?」我反問他,「你實在用不著替人砌模型啊。」
「你知道那些人為什麼要找人砌模型嗎?」高海明反問我。
「當然是他們自己不會砌模型,所以要找人砌啦。」
「找人砌模型的,通常是女孩子。她們買模型送給自己喜歡的男孩子,並且欺騙這些男孩子,模型是她們花了很多時間和心思砌的。」
「這些男孩子會相信嗎?」
高海明的模型砌得那麼好,根本不可能是那些女孩子砌的。
「說也奇怪,那些收到模型的男孩子都會相信是女孩子親手砌的。」高海明說,「因為那些男孩子收到模型戰機時,太感動了,不會去仔細研究,他們並且相信,女人會因為愛情的緣故,辦到一件她原本辦不到的事情。」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替人砌模型。即使喜歡砌模型,也不用替人砌呀。」
「到目前為止,我已經透過這間模型店,替人砌了三十三架戰機。」高海明神采飛揚地告訴我。
「那又怎樣?」
「那就是說,在這一刻,在三十三個不同的角落裡,都放著一架我砌的戰機。」
高海明說這句話時,眼睛閃爍著光采,彷彿那三十三架戰機是他所生的孩子,而那三十三個不知名的角落,便是他給孩子的封邑。
「你的佔有慾真強。」我說,「你覺得自己好像一位駕駛戰機的機師,佔據了三十三個地方,對不對?」
至少我認為他有這一種心態。
「我沒有佔有慾。」高海明說。
我認為他在否認他的佔有慾,不好意思承認愛侵佔別人的生活和空間。
「不是佔有慾又是什麼?」我問他,「如果只想自己砌的戰機能夠放在別人家中,那跟設計電話的人有什麼分別?同一種款式的電話,可能在二千多個,甚至二萬多個角落出現呢。」
「電話機是集體生產,但每一輛戰機都是我親手砌的。」高海明並不滿意我將他的戰機比喻作電話機。
「那你就是承認你替人砌戰機是因為你的佔有慾啦。」我反駁他。
「不是。我甚至連那些人的名字和面貌都不知道,那些戰機在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除了一架--」他補充說,「有一架在你那裡。」
「那是為什麼?」
「我說過,這些模型都是女孩子買來送給男孩子的,那就是說,到目前為止,有三十二架戰機,你的那一架不算在內,三十二架戰機就是三十二段愛情,雖然我沒有成就了這三十二段愛情,但,我砌的戰機,必然在這三十二段愛情裡起了一定作用,在某一個時刻,感動了一方。」高海明幸福地說。
「那你就更壞了,你佔有別人的愛情。」
高海明被我氣得臉都漲紅了說:「我沒有佔有別人的愛情。」
「你說過,這些模型都是女孩子買來送給男孩子的,而那些男孩子都以為模型是這些女孩子砌的。」
高海明點頭。
「那就是說,那些女孩子說謊,你就是幫助她們說謊的人,每一架戰機,都是一個謊言,那個男孩子將會被騙一輩子,那個女孩子也會不時覺得內疚,只有你,是唯一的勝利者。」
高海明的臉漲得更紅。
「不過,任何一段愛情,都會有謊言,只是有些謊言是為了令對方快樂,有些謊言是為了欺騙對方,而送模型這一個謊言,是一個令對方快樂的謊言。」我希望這種解釋能令高海明臉上的紅霞稍稍褪去。
這幾句話彷彿有點效用,他臉上的紅霞漸漸褪到耳朵後面。
「對,就是這麼簡單。」高海明說,「我幫助女孩子完成令男孩子快樂的心願。」
我點頭同意,雖然實際上我並不同意。我仍然認為高海明是一個佔有慾很強的人,去霸佔更多空間和愛情。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出於佔有慾,他浪漫地以為自己擔演著別人的愛情裡的一個小角色,他是個充滿幻想的人。「衛生巾大王」這個名銜令他很尷尬,卻無法擺脫,於是他用砌戰機這個方法,使自己變得優雅一點。他製造的,不再是用完即棄的東西,而是天長地久的。他顯然沒有想到,一旦男孩跟女孩分手,那架戰機早晚會被遺忘或棄置。
「你為什麼只砌戰機模型?」我問他。
「你不認為戰機的外型是最優美的嗎?」高海明反問我。
「喜歡戰機的人,心裡都有一股狂風暴雨。」我故意裝著看穿他的心事。
「是嗎?」他沒有承認。
「戰機是用來進攻的。」我說。
「你念的是心理學嗎?你好像很會分析人。」
「不錯,我是念心理學,不過學的都是皮毛,從人身上去觀察反而實際得多。你念哪一科?」
高海明用叉捲起一撮天使頭髮說:「我念化學。」
「又是整天躲在實驗室的那一種工作。」我說。
「不,念化學是很浪漫的。」他說。
「是嗎?我還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解釋。」
「在實驗室裡,顏色的變化是很奇妙的,紅色和黃色混在一起,在調色碟裡,可能是橙色,但在實驗室的試管裡,黃色加紅色可能變成藍色,而這一種明亮的藍色只存在於實驗室,在外面世界是找不到的。」
「試管裡的藍色難道會比天的藍色和海的藍色美麗嗎?」
「我說是不同的,因為實驗室的藍色在現世裡是找不到的。正如香水,也是從實驗室調校出來的,每一隻香水的香味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