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許多傑出的人物都是私生子女。」李維揚告訴她,他又舉了幾個例子,譬如寫《茶花女》的小仲馬。
她躺在草地上,哈哈的大笑起來。有生以來,她還是頭一次聽到許多傑出人物都是私生子女這回事。雖然知道自己並不會成為什麼傑出的人物,但她心裡還是覺得溫暖。
李維揚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說話充滿機智,有時你會恨他太主觀,有時他又會令你心頭暖暖。
李維揚是個很好的人。他擁有武俠小說裡才有的俠義精神。譬如他會應一個垂死女孩的要求,千里迢迢的去美國,讓她不用帶著悔疚離開塵世。
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以至於曼之覺得他們相逢得太晚了。
橫在他們之間的,是她和另一個男人一段長達七年的感情。
謝樂生是她第一個男朋友。他是她的學長。他天資聰穎,成績一向名列前茅。他有一個良好背景的家庭,他是家裡的獨子,父母都是中學校長。
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許多女孩子喜歡他,他卻偏偏愛上了她。那四年的日子,她過得非常幸福。三年前,他決定要去念博士生。他從小開始就擁有無數學業上的獎狀和榮譽。他一生都以追求獎狀為目標。他爸爸媽媽也擁有無數的獎狀和獎盃,連他家裡養的那條名種老虎狗,也是世界冠軍狗,拿過大大小小的國際狗展的獎項。它最彪炳的戰績是在巴塞隆拿狗展中力退強敵,兩度登上冠軍寶座。它主人一家以它為榮,稱許它是背脊朝天、四腳爬爬動物中的極品。
它的少主人也有進軍世界的野心。他立志要摘取美國麻省理工大學物科工程博士的銜頭。為了這個榮譽,與至愛的人別離是無可避免的。
他的父母兩年前退休後,帶著他們那條業已十二歲,仍然高傲非常的世界冠軍狗和裝滿幾十個箱子的獎狀獎盃移民到澳洲。
香港不再是他們留戀的地方。他常常叫她過去波士頓。
他從來沒有珍視過她的夢想。
當然,他是愛她的,這一點,無容置疑。她是他生命裡一張很特別的獎狀。一個致力於追求榮譽的人,對身邊的一切,自然也會漠不關心。他是武俠小說裡的獨孤求敗——一個贏過無數敵手,只求一敗的孤獨劍客。而她,是他唯一珍愛的女子,她是應該感動的。
她不能辜負他的愛,雖然那四年共處的回憶彷彿已愈來愈遠。
今天並沒有下雨,本來是可以去打棒球的。可是,為了莫名其妙的妒忌,她向李維揚撒了一個謊。現在她只好無聊地趴在床上。
她為什麼要妒忌呢?他們只是朋友。
有一天,他會有一個他愛的女人。
3
星期天的下午,李維揚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閒蕩,最後來到了還沒開門的「胖天使」。
「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來?」顧安平問他。李維揚從沒有試過在星期天的下午來。
「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他笑了笑。
他把一個硬幣投進那台點唱機。一曲抒情的調子在寂寞的空氣裡飄蕩。他挨著點唱機,分分秒秒的過去,原來,他已習慣了每個星期天的下午和於曼之一起度過。今天她不能來,他覺得生活的調子好像忽然停頓了。他不能自已地整天想著她。
她現在正在做些什麼事情呢?
那天在小花園的燒烤會上,她說她明天不能去打球,他失望得好像忽然從天上掉到地上。她看來滿懷心事,那一段彼此之間長久的沉默,使他忽然害怕起來。他害怕她不再理他。
他平生從沒嘗過這種滋味。
他不知道他有沒有不小心讓她看到他臉上戰戰兢兢的失望。他不是說過要把對她的感情藏得深些不至於讓她發現的嗎?
他從沒試過為一個女人而變得毫無把握。他一向自命瀟灑。一切一切,是因為她身邊已經有另外一個人嗎?
他毫無方寸地思念著她。
他要把這份感情藏得深些使自己不至於太難受。
「我請你去吃飯。」他跟顧安平說。
「你是不是在談戀愛?」顧安平忽然問他。
他吃吃的笑了起來:
「為什麼這樣說?」
「你近來快樂了許多,常常一個人無緣無故在笑。」
「因為近來工作很順利。」他說。
原來她在他身上造的工程已經有人看出來了。
那天下午,他懷著盛放的雛菊,本來是要送給她的。看到了她,他忽然缺乏了勇氣,把花轉送給羅貝利。
他自問已經努力把愛藏得很深很深的了。
他自以為可以。
過了幾天,他打了一通電話給她,語調輕鬆的問她:
「這個星期天還去打棒球嗎?」
「當然了!」她愉快的說。
他快樂得難以形容。
那個星期天,他在海邊的公園裡等她。他本來擔心她出現時大家會有一點兒隔膜。然而,當她來到,他只覺得心頭溫暖。
那天,她擊中了他發出的一球。那一球,橫過蔚藍的天空,飛過他的頭頂,很久之後,才優美地降落在遠處的草地上。
她從來沒有打過這麼漂亮的一球。她興奮地在草地上跑了一圈,最後,停在他跟前喘著大氣。
他凝視著她那漂亮而傻氣的臉蛋,深深地著迷。他伸出雙手,想把她抱入懷裡。可是,半途之中,他忽然缺乏了勇氣。雙手已經伸了出來,縮回去會顯得太突兀,他只好臨時改變動作。他一隻手捉住自己另一隻手,十指緊扣,在空中停頓了二分一秒之後,他情急智生,跟她說:
「恭喜!恭喜!」
為了證明自己本來就是想做這個恭賀的動作,他重複了一遍:
「恭喜!恭喜!這一球實在打得好!」
「謝謝!」她的笑容僵住了,她從沒見過他這麼古怪。
不用照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現在一定滿臉通紅,表情極其詼諧。太糟糕了!他竟然在一個炎熱的夏日、在公園裡,向她拜年。
他這一輩子,從沒試過如此的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