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剛才投籃的節奏很好,就像我們小時跳琴鍵那樣。」
他哈哈地笑了,望了望她,說:
「你為什麼還不把面具脫下來?」
「喔,我都忘了。太投入角色啦!」她一邊說一邊把面具翻到腦後。
那張戴過面具的臉,兩頰紅通通的,額前髮絲飄揚,發邊凝結了幾顆汗珠。就在這一刻,韓坡才發現,回憶是不朽的,是對時間的一種叛逆。李瑤好像長大了,而她那張臉,她的許多神情和小動作,還是跟從前一樣,幾乎不曾改變。
他見過她凌亂的頭髮。那年,是比賽前的一個月,他住在夏綠萍家裡。有一個晚上,李瑤也來了,並且得到她媽媽的允許,可以跟他們一起過夜。
半夜裡,夏綠萍睡了,他們偷偷溜到客房去。李瑤用長髮遮著臉,拿著手電筒照著下巴,伸長了舌頭,扮鬼嚇唬他,但他一點也不怕,還撥開她的頭髮。因為頭一次可以一起過夜,他們實在太興奮了,兩個人都捨不得睡,趴在床上聊天。聊些什麼,他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他們後來睡在一塊,她就睡在他旁邊,他幾乎聽到她的呼吸。他偷偷握住她的小手,幸福地滑進睡眠。
如今,那雙小手已經長大了,以數不清的年月隔開了他。
他抓起腳邊的籃球,走到球場上投籃去了。自我懷疑和自知之明無情地折磨著他,他想讓自己輕鬆,結果卻變成了輕佻。
「我以為你會成為鋼琴家的,沒想到你喜歡當歌星。當歌星有什麼好?」他回頭朝她說。
他萬萬想不到這句話傷害了她。她眼裡有淚光浮動,終於沒有流出來。但他不能原諒自己,說出去的話,就像出籠的鳥兒,追不回來了。
他破壞了一個原本美好的晚上,就是因為他那個脆弱的自我。
李瑤在自己的公寓裡赤著腳彈琴。她喜歡赤腳碰到踏板那種最真實的感覺,穿了鞋子,是隔了一重的,就像戴了手套彈琴那樣。可惜,一旦在台上表演,便沒法赤著腳。所以,她養出了一個奇怪的習慣,就是穿芭蕾舞鞋。只有那樣薄和柔軟的鞋底,才幾乎接近赤足的感覺。從前在學校裡,同學都叫她「那個穿芭蕾舞鞋彈琴的中國女孩。」
這個習慣,連夏綠萍也無法要她糾正過來。也許,夏綠萍覺得無所謂,才沒有要她改正。老師從來就是個瀟灑的人。
李瑤喜歡赤腳的感覺,她在家裡都不穿鞋子。第一次在顧青倫敦的公寓裡過夜時,她赤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然後走上床。他在床上慘叫:
「天啊!你不洗腳就跳上床!」
她還故意用腳掌揩他的臉。
她喜歡用赤裸的雙手和雙腳,以及赤裸的心靈去撫觸每一個音符,去感受身邊的一切。顧青不一樣,他會對自己的裸體感到羞怯,雖然他擁有一個完美的肩膀。他所受的教養使他相信肉體或多或少是一種罪惡,在不適當的時候裸露是過分的。即使只有兩個人在家裡,他洗澡時還是會把門鎖上,她卻喜歡把門打開。
她還有一樣事情令顧青吃驚:她會翻觔斗。
那年,他們在倫敦的湖區度假。她的心情好極了,從那幢白色小屋的起居室一直翻觔斗翻到臥室,最後喘著氣停在顧青面前,雙頰都紅了,頭髮豎了起來。
顧青傻了眼,問:
「你怎會翻觔斗的?」
「我就是會!」她揚了揚眉毛,神氣地說。
「以後不要這樣了,會受傷的!」他說。
從此以後,她再沒有在他面前翻觔斗。
她從小就會翻觔斗。為了彈鋼琴,許多事情都不能做,翻觔斗也許會弄傷手,所以她不敢告訴爸爸媽媽,只會偷偷在自己的房間裡翻觔斗。
童年時有一次,韓坡到她家裡玩。她帶他進去她的臥室,把門關上,要他站在門後面。然後,她在他面前表演翻觔斗。翻後一個觔斗的時候,她靈巧地用腳板觸一下牆上一個燈掣。
房間裡一盞燈亮了,韓坡看得目瞪口呆。
她把一隻手指放在唇邊,說:
「不要告訴別人!」
他點了點頭,答應替她守秘密。
接著,她告訴韓坡,她曾經想過要加入馬戲班,做個表演空中走鋼索的女飛人,或者在馬戲班裡彈鋼琴;他們都需要音樂。
她是個獨生女,孤獨的時候,會幻想許多奇異的事情,馬戲班是她童年最豐富,也最瘋狂的幻想。
「我跟你一塊去。」那時侯,韓坡說。
韓坡是她童年最好的友伴。她常常抱怨沒有兄弟姐妹,可是,韓坡是個孤兒,她的抱怨就顯得太奢侈了。她總是特別親他,這種友伴的愛幫助她找到了自己,也讓她學會了愛。
「等你再長大一點,我們便去。」當時,她回答說。
準備畢業演奏會的那陣子,她的心情很緊張。一天,她進去琴室一個鐘頭之後出來,望月覺得奇怪,問她:
「為什麼聽不見琴聲?你在裡面睡著了麼?」
她沒碰過那台鋼琴,她在裡面翻觔斗。
快樂的時候,她的觔斗比較流利,是四肢愉快的歌詠。不快樂的時候,翻觔斗是為了平衡內心的情緒。有時候,這個發洩的方法甚至比音樂更原始和有力量一些。
也許,當她年老,齒搖發落,無力再翻觔斗了,她會懷念這些秘密時光。
許多年後,她終於發現,她像她媽媽,內心有只蠢蠢欲動的兔子,既嚮往安全,也嚮往冒險。鋼琴是安全的,觔斗是冒險的。可是,只要能翻幾個觔斗,就能夠退回到她的童年去,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變得簡單,人生也沒那麼多矛盾要去克服和面對。
她赤腳離開了那台鋼琴,在公寓裡翻觔斗。老的木板隨著她身體每一次著地而發出清脆的迴響,是一種她熟悉、也讓她放鬆的聲音,平伏了她混亂的思緒。
這幾天以來,她總是想著韓坡。他那天的話刺痛了她,然而,她很快就在他那張汗津津的臉上看到了懊惱和抱歉。兒時的一段回憶,是他們永遠共存和共享的時光。他們曾經譜過一支共同歷史的牧歌。他是她的友伴,這種感情不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