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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頁

 

  在去德國之前,望月跟桶田分手了。

  「這次我們不會復合的了。一個在德國,一個在英國,不可能。」帶著一抹苦澀的微笑,望月說。

  她想起在倫敦無數個日子裡,望月在她面前哭著說,不想再彈什麼鋼琴了,只想跟桶田結婚去。最後,她還是選擇了鋼琴。李瑤慶幸自己從來不用做這種抉擇。

  回家的路上,她把顧青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我們多少的幸福,是在別人失意的時候領悟到的?

  「如果你想要去德國,還是可以去的。」顧青說。

  「嗯?」她不解地望著他。

  「等我儲夠了錢,可以陪你去深造。」

  「你知道我不想用你的錢。」

  「如果那是你的心願,有什麼關係呢?望月做得到的,你也做得到。」

  「喔,她比我強得多。你也聽過她彈琴,你沒聽出那種分別嗎?」

  「我還是喜歡聽你彈琴,一直聽到老也沒關係。」

  她悵然地發現,顧青根本不知道那種分別:那種她曾經嫉妒,最後卻不得不承認的分別。望月比她技高一籌。

  第一次聽到望月彈《離別曲》的時候,她想起了韓坡。如果韓坡沒有放棄鋼琴,那麼,也只有他可以勝過望月,替她贏回漂亮的一仗。

  顧青不會明白,即使只是一點點的差別,也可以造成關山之遙。

  *** *** ***

  李瑤又帶了一些舊唱片給韓坡,有些是她自己的,有些是林孟如和胡桑的。

  在小飯館見面的時候,韓坡也帶了一新唱片給她。

  「那我不是佔了便宜嗎?用舊唱片換新唱片。」她笑笑說。

  「這些唱片,說不定能給你一些創作靈感。」

  「喔。對了!」她從背包裡拿出一疊曲譜,遞給韓坡,「我寫的新歌,你看看。」

  韓坡仔細地看了一遍。

  「怎麼樣?」

  他難為情的說:

  「為什麼問我呢?我已經是個門外漢了。」

  「因為我相信你嘍!」

  「這首歌不容易讓人記住。」他說。

  她恍然大悟:「對啊!我總是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也許,我不是個作曲的人才。」

  「技巧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生的歷練和後天的努力。即使是肖邦和莫扎特,還有貝多芬,他們最好的作品都是投身作曲之後十年才寫出來的。」

  她笑了:「你真好!你拿我跟他們相比!希望我不用等到耳朵聾了才寫出最好的作品吧!」

  「喔,也不一定要等到耳朵聾了,有個鋼琴家是在女傭在他旁邊用吸塵器吸塵的時候,突然靈感湧現的。吸塵器的噪音蓋過琴音,反而使他更敏銳地聆聽自己內在的感受。」

  「你還說自己是個門外漢?」

  「這些只是故事,我在紀錄片上看到的。」

  「你說的是顧爾德,那個傳說患上了一種罕有的自閉症,最後死於中風的加拿大鋼琴家。他是個天才,也是怪人,一輩子都坐在一把他爸爸為他做的破椅子上面彈琴,彈琴的時候駝背,下巴幾乎碰到琴鍵。」然後,她笑了:「如果我們的老師看到了,一定會用她那把尺狠狠地招呼你!」

  韓坡咯咯地笑了:

  「老師沒招呼過我,她只是招呼你!」

  「她偏心!」

  「那部記錄片很感人!」他說。

  「你想來看我錄音嗎?」她問。

  她曾經以為,韓坡放棄了音樂,就在這一刻,她發現,有些東西是不會消逝的,只是被生活和挫敗埋藏了。

  韓坡站在控制室裡,隔著一面厚玻璃,看到錄音室裡的李瑤。她穿著一條飄逸的綠色及膝碎花裙子,赤腳走在地毯上。看到他的時候,她揮揮手朝他微笑。

  她還是改不掉這個喜歡赤腳彈琴的古怪習慣。那雙小腳曾經踩在他的肩頭上,爬過薄扶林道那幢鬼屋的柵欄,一下子就長這麼大了。

  李瑤坐到那台三角琴前面,全神貫注,準備錄音。錄音室裡的一盞紅燈亮了,她的手指在琴鍵上輕撫。上次給他看的那支歌,現在已經改寫了一段,細語低回呢喃,就像兒時陪著我們進入夢鄉的、那些在收音機裡流轉出來的老調,令人留戀地回想起已逝的時光,是幾十年後也不會忘記的旋律。

  他多少年沒見過她彈琴了?上一次,是隔著教堂的一堵牆,隔著重逢的距離;此刻,她就在咫尺之遙,喚起了卑微心靈對往事的記憶。她流曳而下的披肩長髮隨身體輕搖於音韻之中,從指尖流瀉的音樂縈繞在他心頭,在那片穹蒼深處,更深處,就像那雙小腳再一次踩在他的肩頭上,給了他一種幸福的重量。

  「這支歌寫得很好!她比我所想的還要好。」林孟如在他旁邊說。

  這個幹練的女人是他們的師姐,在夏綠萍的葬禮上,因為一支《離別曲》而發掘了李瑤。如果不是她,李瑤走的又會是一條怎樣的路?他們還會重逢嗎?今夜,他會在這裡,帶著暖昧的喜悅聽她傾心而歌嗎?

  有時候,他猜不透命運。假使命運安排他們相逢,她身邊又何必要有另一個人?

  已經晚了,韓坡離開錄音室所在的大樓。就在樓下,他看到一個男人停好了車,從車上走下來,手裡拎著一袋食物,嘴上帶著一種準備給什麼人一個意外驚喜的微笑,朝大樓走去。

  兩個人擦身而過的時候,韓坡看了看他,這個陌生人也下意識地朝他看了一眼。在目光相遇的短短片刻,他的心頭一震。這個男人會不會就是顧青?

  出於男人的競爭心,他企圖在極短時間之內在這個陌生人身上找出一些缺點,卻沮喪地發現,他一看就知道是個好人,身上還有一種高貴的氣質。

  也許他不是顧青,也許他是。一瞬間,這種想法盤踞在他心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個在暗裡的人,是浮不到上面的。一個女人駕著一台銅綠色的小綿羊在他身邊駛過,揚起了灰塵。他不禁笑話自己,笑話這種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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