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工作或是工作不趕的時候,我會到花蓮去找雅各。
雅各的村子裡有許多會說故事的原住民長老。由於他們的文化正在失落,年輕一代中,懂原住民母語的人愈來愈少,口述的故事無法在現代社會裡薪傳,唯一流傳的方法只有透過文字。
但大部分老一輩的原住民所受的教育都不高,他們無法自己將故事記錄下來。雅各計畫要組織一個部落性質的文化委員會,瀾沙是族裡新一代的青年,受過國民教育,也懂他們的母語,我目前在他的協助下做一些記錄和資料整理的事情,不支薪,但接受他們熱情的款待。
過去半年,一個月中,我大概就會有十天的時間待在他們那裡。
不完全是在工作,有時候我會跟雅各借車,一個人開去七星潭附近,在那裡聽潮聲、等日落、看星辰升起。
在七星潭,海面上的北斗七星看起來比其他地方都要亮,有時候我看著看著,會不小心忘了時間。漲潮時,海水先漫到腳遑,我躺在沙灘上,心裡一直存在著一個念頭:就這樣一直躺著吧,不要起來,讓湖水將我帶進海裡。我反正孑然一身……但我總是在海水淹到大腿時就往回走,我常為此嘲笑我自己。我不夠勇敢。
現在這個工作已經告了一段落,第一套關於他們部落的祖先、神話故事以及史詩已經付梓。
瀾沙上個禮拜來台北看我時,送來了一套,現在正擺在我的書架上。
他說現在花蓮政府有意要編列經費,跟當地大學聯合成立一個原住民文史工作室,有一連串的計畫要進行,他是其中一個重要計畫的主持人,問我願不願意加入他們,幫助工作室運作,當然,是支薪的。
我笑了,我也拒絕了。
聽到我的拒絕,他一臉憂鬱地說:「你總是拒絕我。」
我大笑出聲,說:「我沒有『總是』拒絕你,你只是忘了我答應過你的那些事。」
「例如?」
「例如我答應過你,只要你上台北來,我就會好好地招待你一頓晚飯。」
這個年輕人咧嘴笑了。「晚上要吃什麼?」
我帶他去吃台北一家素富盛名的法國餐廳。
他卻抱怨說:「我寧願吃你煮的家常菜。這裡每一道菜都小小盤的,連塞牙縫都不夠,價格卻是天價。」
我品嚐著鵝肝醬和奶局蝸牛,笑說:「很抱歉了,我的廚藝不僅不及格,還是負分,我不想毀了我那個裝飾用的廚房,更不想毒死你,而且我認為你不會想吃冷凍食物。」那是我唯一會弄的東西,因為只需要加熱。
「你知道我會很樂意為你下廚。」
這是我早已知道的,瀾沙從不掩飾他的感情。
我低下頭,下意識地看著左手無名指上的鑽石戒指。
他橫過桌面,握住我的另一隻手,深情的眼眸看著我。「亞樹,你得面對現實,人不能老是沉浸於過去。」
過去……我有什麼過去?與家豪分手後,我一直在努力面對失戀的事實,然而當我終於有辦法面對時,卻從他妻子的口中得知他愛我。這種愛教人既心痛又失落。他愛我,但是他對我沒有信心。如果一個人不能夠信任他所愛的人,只願意分享快樂,而不願意分擔痛苦,那麼這樣的愛至多可以算是感人,但永遠禁不起考驗。
對愛情,我已失去信心,不打算再經歷一次,也不認為我還能夠再愛一次。
愛一個人對我來說,太辛苦。
我悄悄收回手,轉移話題道:「別顧著說話,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瀾沙沒再挑起任何敏感的話題,他知道我們只可能會是朋友。
那時我拒絕工作室的工作是因為我發覺我定不下來,我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長時間專注於同一件事。
雅各說的沒錯,我有一個漂泊的靈魂,我承認我渴望流浪。
以前是因為有家豪在身邊,他是一個安全的港口,可以讓我停靠,但如今他不在了,我沒有理由,也沒有辦法再忽視那股在我血液中蠢蠢欲動、呼喊著要求被釋放的渴望。
然後,我看到了那則徵人廣告。
一家國際旅行出版業者在徵求一位旅行家替他們寫一套旅行書,他們將支付旅者旅程中所有的必然花費——當然個人的花用除外。
這是一個新奇的挑戰,也是一個流浪到天涯海角的好藉口。衝動之餘,我寄了履歷和自傳到這家出版社,不久就收到了要求面試的通知,而今天,我被通知錄取了!這真的非常意外,但也十分令人興奮。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要的人生,但我確確實實需要一個流浪的理由,我必須去尋找一個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答案。
將短文校正好,存了檔,便直接發e-mail給雜誌社。
現在離三點還有兩個小時,我得花一點時間沖澡、換衣服,然後搭上計程車直接到那剛錄取我的公司去。
我將去流浪。
第五章
四月初,上山與家豪道別後,我開始了我的行旅生活。
我沒有國際旅行的經驗,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
我的第一站是在南半球的澳洲第一大城雪梨。
因為是單獨旅行,所以在出發前搜集了許多可能用得到的資料,除此之外,我還帶了我自己,打算好好地感受旅行將帶來的各種新奇體驗。
我背著滿滿的行囊到機場,其中包括一台公司給的筆記型電腦。他們要我每半個月就交出一些東西,我們將透過電子郵件的傳送來聯絡彼此。
我興奮的情緒從前幾天整理行李開始便延續到現在,登機時間到了,我跟隨旅客們到登機門登機。我的座位被安排在後半截機艙靠窗邊的裡位,直到現在,我把我對搭乘飛機的恐懼壓制得很好。我不怕,我不怕……
我一上飛機就閉上眼睛,等待起飛和降落。
經濟艙裡的乘客陸續登機,我感覺我身邊的座位有人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