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著頭將一堆問句消化掉,才聳聳肩說:「誰知道呢。」
看大衛顯然是被我弄糊塗了,我解釋說:「我沒有歸屬感,我在台北沒有找到,在這裡也沒有,我不確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也不知道有跟沒有之間有什麼差別,這讓我必須離開。我必須一直走,直到我找到答案,或者它自動消失不見。」說完,我看向日落的方向。
大衛喃喃地說:「我不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時候也會有一種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感覺。我很喜歡旅行,現在這工作讓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有三百天是在一個我不熟悉的城市,我還有其他人都有相似的經驗。」
我看著他,沒有意外地在他英俊的臉上找到幾許滄桑,下意識的,我的手撫上自己的臉孔。「你享受這種感覺嗎?」
他一口氣喝完啤酒,然後把罐子捏扁。「唔,也許吧,但我實在不怎麼喜歡必須時常跟情人說再見,還有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再回到她們面前的感覺。最要命的是,當我有一天真的回到她們面前,她們很可能已經忘了我是誰。」
大衛說得咬牙切齒,我卻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
他瞪大眼。「這麼悲慘的事,你不安慰我就算了,居然還笑得這麼大聲,真是太傷我的心了。」
我笑得在船板上打滾,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提著我的後領將我拉了起來。「嘿,小姐,有點良心。」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竭力忍住笑聲。「對……對不起,真的,我沒有嘲笑的意思。」
大衛依然抿著嘴。「你以為這樣就能補償我受傷的心靈嗎?」
「補償?」我挑了挑眉。
他咧開嘴,將臉頰傾向我,意圖非常明顯。「一個吻,我就原諒你。」
我笑意濃濃地看著他,說:「呵,不,我可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回來,更不確定當你回來的時候我會不會已經忘了你,所以這個吻,最好還是保留起來,你覺得呢?」
大衛無奈地攤開手。「我就知道我拐不了聰明的女人。」
我笑了笑,回頭去看夕陽。
太陽在片刻後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墜入深沉的海洋中,讓海水減去殘存的溫度,海面上吹來的風更涼了。
「好了,小姐,我得去檢查明天要用的裝備了,別在這裡待太久,小心腳下,可別掉進海裡了。」
我開玩笑說:「是的,母親大人,我會小心。」
大衛走了以後,我在船尾又待了一會兒。
日落之後,隔了一段時間天色才完全暗下來,船尾沒有燈光,伸手不見五指。
腳步聲由遠而近,我出聲問:「是你嗎,大衛?」
那腳步聲頓了一下,緊接著是一陣寂靜。
船的引擎早在傍晚時便停了下來,突然之間,船尾這狹窄的空間只剩下來自兩具不同軀體的呼吸聲。
是誰在那裡?
黑暗中,我只看得見走道處有一個高大的身影。
我無法忽略他所帶來的壓迫感,不知不覺地屏住了呼吸,於是唯一的聲音就來自他的吐息。
「別捉弄我。」我警告,同時在肺快要爆炸之前用力吸一口氣。
他挪動了腳步。「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是你!」他一出聲我就認出他了。
「是我。」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
知道是他,我鬆了口氣。
儘管船上有許多乘客,船員們看起來也都很和善,但我是整艘船中唯一的女性,我不得不謹慎一些。
感覺他在我身邊坐下,我說:「你來晚了,今天的夕陽很美。」
「我得趁著還有自然光線的時候檢查我的鏡頭。」
「喔。」想了想,我問:「你們會在這裡待多久?」
「如果進度順利的話,半個月。」
「然後呢?」
「把錄影帶送回公司剪輯。」
「再後呢?」
「找張床,睡個大頭覺。」
「接下來呢?」
他頓了頓,說:「到酒吧釣個金髮妞做愛一整夜。」
他大膽的言詞讓我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會是那種放縱情慾感官的男人?
他抬起臉用他如星石般的眼睛找到我的。「終於不再問『然後』了?」
慢了半拍我才瞭解他的意思。對於一個只知道名字的人來說,我問得太多。
明知在黑暗中他看不見,我還是有些尷尬地低下了頭,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嗯,我來這裡吹風,你怎麼也來了?」
他哼笑兩聲。「聰明的女孩,真懂得問問題。」
我忍不住伸手捶他一下,聽見他悶哼一聲,心情才轉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話:「前面有光害,視野沒這裡好。」
「什麼視野?」
他突然伸手拉我,我毫無防備,被他推倒在船板上。
才要出聲抗議,他便跟著躺了下來。
船尾空間不大,我感覺到我們的肩膀正親密地靠在一起。
我掙扎著想起來,不習慣這樣的接觸。
他按住我,安撫道:「噓,放輕鬆點,我不會吃了你,你不必像一隻刺蝟似地豎起你的毛髮。」
「我才沒有。」
他低低笑了笑。「躺下來,別擋到我的視野。」
我猶豫片刻,才放鬆身體躺回原來的地方。
他指示我說:「張開你的眼睛往天空看。」
我照做了,然後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天啊!好美,真的好美。
因為是在海上,星空毫無遮蔽地呈現在眼前,無法一一細數的星斗鑲在低垂的夜幕中。
原該是遙遠的星體在此時看起來是如此的接近,近得彷彿只要伸出手,便可以摘下一片星光。
像是被催眠一樣,我真的伸出了手,想去碰觸。
一隻大手在我希望落空之間握住了我,我從天堂墜回人間。
小船在波浪中搖擺,我擺脫了迷咒,靜靜地享受這一時片刻的美麗感受。
他低沉有磁性的嗓音聽起來像首詩。「好好享受這一刻吧,明天,或者以後,未必能再有像今晚這樣看星星的心情了。」
我沒有說話,只陶醉地沉浸在這樣一個短暫又美麗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