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點三十分左右,黑暗的天空出現了令人意外的訪客。
高朗秋首先衝出帳棚,跑向攝影機,其他人也立即跟了出去。
我鑽出帳棚,仰首往天空看。
極光開始時先是慢慢散開,然後愈來愈亮,在冰原上覆蓋著柔和的光芒。十分鐘後,如跳舞般變化不已、此起彼落,又如窗簾在風中不停地飄動,我們恍如沐浴在一片顏色變化不斷的光雨中。即使不相信神的人在此刻都會讚歎一聲,向造物主致上最高敬意。
極光持續了很久,我不知道高朗秋他們拍得怎麼樣,不過我是看得著迷了。大半個夜,又冷又倦,我卻始終捨不得移開視線。
仰著頸子實在太累,最後我索性在雪地上躺了下來,追尋著那片舞動的光影。
極光消失了,天空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藍紫色——這是北極圈永夜時候的白天天空,太陽沒有升起,但是天亮了。
空氣中的水氣在低溫下結了冰,變成鑽石塵飄散在空氣中。
一雙手將我從雪地上拖了起來。我的衣服附著了一堆鑽石塵,被拉起來的時候,彷彿聽見了碎鑽掉落在地上的叮噹聲。
「你凍得像根冰棒。」高朗秋有些惱怒的說。
我的臉很痛,我想我是凍傷了,奇怪的是,我並不怎麼煩惱。我大概是連腦袋也凍壞了,因為當高朗秋說我像根冰棒的時候,我竟然說:「那麼請你融化我吧。」
我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的感性,然而他卻一手掌打了我的頭,說:「呆瓜!」
§ § §
我真的是個呆瓜。
好痛,全身都好痛!
躺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看了大半夜北極光是一個很難得的經驗,但被凍傷就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我直著出去,橫著回來。
高朗秋拉我起來的時候,我的腳已經凍得沒辦法走路了。他氣我,雖然我不曉得他為什麼要生我的氣。他把我扔給山卓,自己悶不吭聲的去扛攝影機。
山卓抱我回旅館,哈曼太太協助我泡了熱水澡,順便按摩我凍得僵硬的肌肉。
我的臉和手、腳皮膚凍得發紅,一碰就痛。
結果一個澡泡下來,我唉聲連連,還被罵活該。
男人們回旅館後,吃了頓熱騰騰的飯菜,然後便倒頭就睡,當晚他們又整裝去拍攝,這回無論如何是沒我的分了。
哈曼太太拿了凍傷的特效藥膏給我,抹在臉上,感覺熱熱的。
是夜無法出門,我便跟哈曼太太和她的一雙兒女在客廳裡閒聊。
客廳裡多出了一棵樹,早上還沒有的。一問之下,這才意識到時問過得這麼快,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這棵柏樹是哈曼家今年的聖誕樹,他們巳經在計畫要怎麼裝飾了。
台灣現在雖然也流行過聖誕,但那畢竟不是真正屬於中國人的習俗,對於這個節日,我也就沒什麼特別的feeling。我只是驚異於時間流逝的速度一晃眼,日子又過了一年。
隔天我起了個早,下樓幫哈曼太太煮咖啡。
早上時,出外的男人們回來了,我給他們一人端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著疲憊和對熱咖啡的歡迎。
喝了咖啡,高朗秋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臉。
我的臉看起來比昨天剛凍傷時還糟。昨天剛凍傷,只是紅紅的一片,今天開始脫皮了,看起來簡直慘不忍睹。
不想讓他又說我呆瓜,我先聲奪人——
「你們今晚還出去嗎?」
「嗯。」
「大概還會待多久?」
「三天左右吧。」
我算了算時間。「那麼不在這裡過聖誕節嘍?」
他想了想,說:「不知道,我沒過節的習慣。」
「那麼大衛他們呢?」
他說:「等帶來的底片拍完了,大家就各自解散。」
也就是說,說再見的時候又到了。
下一次,我們又要在天涯海角的哪一個地方再相見?
相聚是為了相別,這樣的情形還要持續幾次?可不可能有改變的一天?
如果有一天不必再對任何人說再見,該有多好!
「一塊錢買你的念頭——你在想什麼?」
我歎了歎,看向他說:「哪一天我缺一塊錢的時候,我會讓你知道。」
收走了他手中的空杯子,我轉身走向廚房。
不得不承認,有時候,我非常矛盾。
§ § §
當晚又下起了雪,雪很細,但是綿綿密密的,把剛鏟好的路又封了起來。
結果該在平安夜前夕便完成的拍攝工作也因此順延了好幾天。
我天天看著窗外的冰雪世界,天天有種彷彿已經在這個地方住了很久的錯覺。
一場不曉得何時會停的雪讓大家困在旅館裡,每個人的心情都有些悶,奇怪的是,我竟然有點希望雪就這樣一直下,不要停——真是對不起期盼盡快完工,好回羅馬跟情人一起過節的山卓了。
哈曼太太提供的藥膏很有效,我臉上的凍傷已經開始痊癒了,不過還是看得出來一些痕跡,得等一段時間皮膚才會新陳代謝。
眼見聖誕節將近,今年勢必得在這裡過節了。
上午我幫哈曼太太裝飾聖誕樹,光是決定綵帶的顏色和蝴蝶結的搭配就頗費心神。這是件微不足道的瑣事,卻意外帶給我許多驚喜,我在其中得到了以往從不曾感受到的快樂。我不當孩子已經太久了,然而過去我當孩子的時間也沒有幾年。
今年,我想跟哈曼家一起過這個難得的節日。
下午我整理我的行李袋,小小一包,感覺上沒裝什麼東西,然而仔細一看,才發現行李袋裡被我塞滿了一些我在其他地方買來的小玩意兒。
我挑了一串蜜臘手鏈打算送給哈曼家的小女兒露易莎;一條新買的圍巾還沒有用過,它將會是哈曼家小兒子安德烈的禮物;一包南洋產的香料可以給哈曼太太當薰香,哈曼先生也許會用得著我在跳蚤市場買到的古董打火機。
至於大衛、山卓和法蘭克這些旅行家,他們見的世面比我廣,走過的地方比我多,他們不需要紀念品,所以我用佈置聖誕樹所剩餘的緞帶給他們一人編了一條幸運帶。最後,是高朗秋我還沒有想到我能送給他什麼,而剩餘的緞帶又不足夠編第四條,所以我還在苦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