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再走回頭路,過往的災難太恐怖。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
怪不得賽明軍誠惶誠恐,她家裡頭現今還有黃口小兒待養待育,以致成人。玉圓拍著明軍的手:「別慌,別慌!群姐只是想把你介紹到別家規模大一點的公司。你看你,慌成這個樣子。」
「為什麼呢?玉圓。」
「環境幫一個人壯大成長,也會使一個人頹縮委靡。明軍,再在這小小店舖呆下去,你就更不能提起勇氣往外頭走了。請重拾信心,明白那條才是你應走的路。」
「可是,你呢,玉圓,你不是在這兒安分守己的過活。」
玉圓哈哈大笑,說:「我?我怎麼同你呢?」
「為什麼不同?『』」來,來,你跟我來!「
徐玉圓拖著明軍的手,走到服裝店的長鏡子面前去。
「你仔細的看看我和你的分別,就知道了。」玉圓跟明軍並立著:「你看,徐玉圓,人如其名,珠圓玉潤得離了譜,矮小的身材,長滿一身肉,一張臉,無無謂謂,馬馬虎虎的堆齊眼耳口鼻,從橫面看,根本瞧不出輪廓來。可是,你自己望清楚自己!」
鏡子裡的明軍,一頭烏亮的長髮,挽了鬆鬆的馬尾,眉彎、目明、鼻挺,小嘴玲瓏,那張臉,不施脂粉,仍可以清明地透出酡紅,皮膚嫩白到似曉得叫人眼看手勿動。
那高大而圓渾的身材,沒有在不應該肥的地方多一些脂肪,也沒有在不應該瘦的地方少一分肉。
玉圓說:「要一個陌生人來猜,我們兩個人,誰是一子之母,單看身段,一定以為是我,不是你!」
賽明軍忽然眼眶溫熱,低下頭去,不敢再看自己,低聲地說:「玉圓,請別這樣說。你很好,很可愛!」
賽明軍說完這兩句話,忍都忍不住,眼淚如潮湧出。能有玉圓這般胸襟,肯以自己之短襯托朋友之長,為了鼓勵對方,實在是太難能可貴了。
徐玉圓緊緊捉住她的雙肩說:「明軍,我是認真地。如果我真的好,真的可愛一如你的稱讚,只為我是個肯正視自己長處短處的人,我既不好高騖遠,亦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只是承認先天與後天賜予的一切條件,踏實地生活。」
徐玉圓拖著明軍的手,重新坐下來談:「明軍,我希望你別因為一次打擊而氣餒,漠視自己的所有。以你天生的容貌、品性、風采,和後天的學識、教養,並不應自暴自棄,屈處一隅,了此殘生。如果我有你的條件,斷斷不會坐在這小店內了。」
賽明軍抬頭望住這位老同學,一時間似見滿室陽光,明亮舒適,她深深的感動。
「群姐跟本城那間叫建煌集團的人事部主管黃太是親戚,最近談起了好僱員難找的問題,那黃太透露,他們有個主任級的位置仍然懸空,群姐於是想起了你。」
「我?怎知有沒有資格勝任呢?」
徐玉圓一拍大腿,一本正經地說:「資格是可以創作出來的。群姐名下已有五間小型服裝店,她說在推薦書上寫上你是負責經營管轄所有店舖的經理。以雞口的身份,申請當牛後的工作,也不為甚吧!況且,我們有內線,只須給人家一個可偏幫的借口,就成了!」
「可以嗎?」
「為什麼不可以?」
「好像欺騙人家似的!」
「拿了薪金,沒做功夫就是欺騙。這年頭,你真以為在大機構做事可以只靠人事關係?少出一分力,堂堂正正的黃馬褂都立時三刻被拉下馬來。且看你日後如何賣力是真。」
當賽明軍站到群姐面前去致謝時,群姐說:「少說客氣話了,江湖上,女人不幫女人,還有誰來幫我們呢?再在我這間小公司呆下去,是浪費你的青春和本事,我於心有愧。做人不能太貪婪,我有一個好夥計玉圓,已是天大的喜事,你且到外頭去碰碰運氣,才是正路。最低限度,再過幾年,你的家累就越來越重了。」
這是必然的,左嘉暉一長大,就要花錢了。現今進幼兒班、幼稚園供讀的孩子,要花的費用,至為驚人。
總要未雨綢繆,不能臨渴掘井。
賽明軍抓緊了這次機會。
真可說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這是她考入建煌集團的經過。一朝貴為天子腳下的臣屬,就有表現機會。多年埋頭苦幹,日以繼夜,大汗疊細汗,打落門牙和血吞,怕都不知挨出多少白髮和皺紋,才有今日的成果。
明軍這一兩年來養呢,從來都低下去,只看住自己的腳尖。成一個習慣,免得過都不照鏡子了,怕看憔悴,怕憶舊貌,怕對愁容。明軍的頭在人前是抬起來直望的,在人後呢,從來都低下去,只看住自己的腳尖。
當然,這也算一大進步了。
每一回想起挺著大肚子,人浮於事,頻撲於本城商廈去尋兩餐一宿的這些往事,賽明軍在四季如春的環境內都會得連連冷顫。
如今光潔整齊,有正當高尚職業的一個時代女性,走在中環,心還是亂紛紛,慘兮兮的。
往事之所以跑回來滋擾,無非為了今朝,重逢前度劉郎於會議室內,立即招致一個或者不能避免的重新失業的際遇了。
要跟自己朝思暮想,而又被他遺棄的男人以後共事一間機構,真是太難為情、太不堪、太痛苦,甚至是太狼狽的一回事了。
怎好算了?
辭職,難,難,難!
不辭職,更難!
當賽明軍剛才把幾塊碎銀拋下中環的一檔報攤,拾起一份西報時,她發覺她的手在顫抖。
也不止於是彷徨失措與不知何去何從的問題,而是今時今日,自己在建煌集團的高級經理地位,並不是幸運抽獎的禮品,而是她以自己的體能、血汗、智慧、學識等等去爭取回來的。
左思程當年無情的一掌,照正自己的天靈蓋打下來,老早已粉了身、碎了骨,血肉模糊,了無餘剩。再能苟延殘喘,只為身邊有兒子、有知己,責任與溫情迫在眉睫,把她暫時救活了。誰想到,當年的一掌,如今才再舊毒進發,害得她五臟六腑,絞扭成一片,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