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明軍自加入建煌集團工作以來,除了帶兒子去看病之外,她從來沒有偷過懶。
今天,心情實在惡劣得不能再惡劣了,只有開小差去。
路過建煌集團的百貨商場,明軍雙腳不期然覺得酸軟,不要踏進去。走在裡頭,有莫名的自悲感,多少有點像被拋棄、被逐出門的一個小婢僕,還巴巴的在人家腳前腳後轉,十分的無奈、猥瑣、毫無自重。
請別忘記,建煌已是謝氏天下。
謝家千金之女,下嫁給自己親生骨肉的父親。
沒有比這種關係更令人憂慮、羞慚、疚怯。簡直無法抬起頭來做人。
賽明軍跑到兒子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公園內,等候左嘉暉下課。
她坐在綠色的遊人長凳上,翻著西報僱人廣告,那好幾頁紙的僱人廣告,看得人眼花繚亂,真不知何地始是落腳點,何處方是留人地?
與她同坐在一條凳上的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女人,背完全彎下來,瘦骨嶙峋,甩甩蕩蕩,一直移動著那只乾枯的手,往一個殘破的紙袋內抓,抓出了一個麵包,猛往嘴裡塞。那個食相,寒酸暖昧得令人慘不忍睹。賽明軍忽然喟歎,想想自己會不會捱生捱死,若干年後也只不過落得這老婆婆的模樣與下場?
不,不會的。
賽明軍挺一挺腰,她並不知道對方可曾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誓死要挺起胸膛來,活得像個人樣。
有那麼一天,賽明軍稍為跟這老太婆的形象相類似,又如何的令左思程竊笑?令徐玉圓失望?甚至令兒子傷心?
她站了起來,快步走到學校門口去。
等孩子們放學的校車,已經到達。明軍走上前去跟那司機打招呼。
「我是左嘉暉的媽媽,今天由我帶孩子下課。你不用等了!回頭我會打電話給家裡傭人,請她別到門口接嘉暉,謝謝你了!」
一群穿著整齊白色校服的小孩子,魚貫走出學校門口。
都是一張張天使般愉快、純真、美麗得近乎無瑕的臉。笑靨在陽光下有如流轉的寶光玉石,閃出異彩,令人望之而舒暢、而欣悅、而興奮、而心動、而神醉!
賽明軍在這一刻,那麼肯定自己把左嘉暉養下來是一項無悔行動。
小小的孩童,傳遞給她一個強烈的訊息:不論生活多艱辛,生命必須延續。
當左嘉暉一眼瞥見母親時,立即揚起一聲歡呼,飛奔至賽明軍身邊去。
「媽媽,媽媽,你來接我放學!」
明軍蹲下身來,一把攬住兒子,說:「媽媽今天放半天假,陪嘉暉玩好不好?」
「好,好,好,媽媽真好!」左嘉暉一疊連聲地說。
跟著他掙脫掉母親的懷抱,快手快腳地打開書包,翻出了一本畫簿,遞到明軍的跟前去,說:「媽媽,你看!」
嘉暉替明軍打開了畫簿,翻到最後的一頁去。上面畫了一個女人的長相圖畫,穿一套深藍的西服,襟上別個線條簡單的小胸針,坐在很大的一張辦公桌旁,一手托著腮幫,另一手在搖動筆桿,批閱文件,那女人的神情是肅穆的、緊張的、全神貫注的。
小嘉暉興奮地說:「媽媽,我在畫你呢!圖畫老師出了題目,要我們畫自己的母親。並且要在畫上說明母親是做什麼職業的。我想:我的母親是女強人!媽媽,你看。」小嘉暉指一指畫的左下角,果然有個小標題。
「看,老師給了我七十九分!媽媽,八十分是滿分呢!下周,我的這幅畫要被貼到美術室的壁報板上去,所有的同學都可以欣賞了。」
明軍開心得不得了,連連吻了嘉暉幾下。
兒子說她是女強人,她就得勉力做個女強人去!
女強人之所以強,不單是事業上有成就,而應該是不顧艱難、不怕痛苦、不畏考驗。
連幾歲大的兒子都期望自己可以強下去,怎麼能令他失望。
她拖起了兒子的手,問:「嘉暉,畫得媽媽這麼可愛,應賞你什麼才好?」
「媽媽,帶我去吃漢堡包!」
「你中午沒吃得好嗎?」
「不,只是今天有體操堂,一下子就覺得肚子餓了。」
相信每一個母親最開心的情景,都是目睹孩子們據案大嚼。
「媽媽,我有兩件事要跟你商量。」
嘉暉吃飽了肚,在喝他的可口可樂時,竟以成年人的口吻,歪一歪頭,滿臉認真地對他母親說話。
明軍差點失笑,說:「好的,你且提出來,究竟是什麼事?」
「都是緊要事。」左嘉暉非常認真,他甚至稍稍坐直了身子才再整理話題。
「媽媽,我是不是太胖了?」
明軍實在再忍不住,笑出聲來,伸手摸摸兒子的頭說:「這是個什麼問題了?」
「我們班上有兩個女同學在減肥,都說是醫生的要求。我這一陣子,吃得越來越多,有點擔心。」
明軍啼笑皆非。當然,兒子這早來的老成,意味著他們母子的溝通更進一步,這是可喜的一回事。然,畢竟是孩子,提出的憂慮,肯定是過慮了。
「媽媽不是久不久就帶你去讓謝醫生檢查身體嗎?她如果發現你健康有問題,必定會給我們指示。你不用擔心!只不過,暉暉,你記著是真要肚子餓了,才好吃東西,不要胡亂饞嘴,壞了腸胃,那就糟糕了。」
左嘉暉點點頭,表示心領神會。
他那雙澄明得有如藍天,又似碧海的眼神,太令人想起他父親來了。
久別之後的重逢,那對會含笑、會說話、會傳神、會達意的眼睛,仍然無變。
今早才在明軍之前出現。
「媽媽!」嘉暉這一喊,把明軍自迷茫的沉思中,帶回現實。
「是的,暉暉,你還有第二件事要給媽媽說?」『左嘉暉忽然忸怩起來,完全是一派欲言又止的模樣。
「什麼事?暉暉,有什麼事都要坦白給我說,你必須知道媽媽是有責任為你解決所有疑難的。」
「可是,如果我知道你無能為力呢?是不是仍要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