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再一次為了左思程的個人利益,而對賽明軍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賽明軍在心裡想,左思程可以不再珍惜她的癡戀,不再理會她的死活,但他最低限度不能剝奪她賴以生存下去的個人尊嚴,不能冒犯她以多方爭取維護得來的社會地位,不能待薄她以勞力心力挽回來的一份職業。
至於兒子,他可以不認,可以不養,但總不能連左嘉暉的一口安樂茶飯,一處容身之地,一份安樂的生活,都肆意褫奪!
賽明軍差一點點就要打哆嗦。
她是越想就越惶恐的。
車子停在赤柱盡頭的轉彎處。
左思程回轉身來,直直的望住賽明軍。
「你一點都沒有變,為什麼?」左思程看牢著賽明軍說這句話。
明軍不曉得答。
「竟可以跟我們初相識時一模一樣,只有更成熟,更有韻味,更有個性,天,為什麼如此折磨我,這是誰的錯?」
明軍嚇呆了。
她開始以為是驚慌過度而生的一個幻想。
只好垂下了眼皮,重重的咬一咬口唇。
果有一份清晰的痛苦存在,肯定不是做夢。
左思程突然的抱著頭,又把頭枕在耢盤上,他的聲音微帶沙啞,道:「天,是不是上天懲罰我了,我怎麼會仍然愛你,仍然在晚上睡夢之中有你的出現。我不要,我不要!」
賽明軍抬頭望住痛苦地呻吟似的左思程,腦海裡亂成一片。她無法整理思路,尋出一個可作依歸的源頭。
左思程昂起頭,摔一摔那撮垂到額前去的頭髮,兩眼竟儘是淚水,緩緩的伸手過去,握著了明軍的手,然後說:「是我錯,是我應受的懲罰。那許許多多年之前,抵受著工作上重重壓力,忍耐著事業上諸般的不如意,我把一份真摯的感情看輕了。
「那年頭,充塞著整個腦袋的思想,都是如何脫穎而出?如何平步青雲?
「我以為年紀青青的男女戀情,只消熱度一過了,就是各行各路,煙消雲散。男人畢生的幸福應該在建功立業之上。
「我知道當時自己被人看輕,我怕不能出人頭地,我覺得鬱鬱不得志,於是等機會一放到跟前去時,我就抓緊了。
「我承認我自私,我一直以為沒有了我,你依然會挺起胸膛生活下去,創傷只是一份不甘與不忿的組合而已;年青貌美如你,一定很容易另外找到歸宿,我不必空自擔掛。
「我沒有看差你,明軍,你生活下去,且生活得比以前更健康、更有志氣、更爽快明朗。
「然,我看差了自己,我低估了自己對你付出的感情,高估了我可以忍受沒有了你的定力。
「這些年,午夜夢迴,無時或缺有你的倩影在。無論如何是揮之不去。
「造物弄人,怎麼你會剎地出現在我的生活圈子內。我既驚且喜。然,最矛盾的是可見而不可即。這使我每夜都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我寧可你快快離開建煌,不再成為每天我渴望見到的,而又怕見到的人物。
「精神的折磨無日無之,我怕自己會終於禁耐不住壓抑經年的情懷,有那麼一刻鐘,自辦公室裡衝到你跟前,拖起你的手就走。哪怕天涯海角,我們重新在一起,重新創造我們的天地。」
賽明軍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連眨都沒有眨一下,直望住左思程。
人家說要試探對方所說的是否實情,只要望住他的眼神,你就會知悉虛實。
眼睛流露的真情與虛偽,不能遮掩,無從逃避。
賽明軍嘗試捕捉左思程眸子內盛載的半點瑕疵,然,她始終落空。
明軍因而震驚,被思程緊緊提著的雙手其實在發抖。
左思程繼續說:「明軍,我知道再這樣子下去,我會發瘋,我再不能抵受那種跟你朝夕相見而不可相近,形同陌路的關係。
「我寧可你離開。下意識的反應,我予你一些為難,希望你憎我、怨我、恨我,憤而辭職,走過沒影兒。我不要再受這種靈與欲不能合一的折磨。
「可是,一段日子過去後,我必須宣佈投降,我必須趕在我思念你至瘋狂之前,在我未在精神疲累得近乎崩潰之前,跑到你跟前向你表明一切。
「明軍,我愛你,我始終愛你,請原諒過去的一切,請求你。」
忽然的,左思程淚如雨下。
那張英偉的臉剎那間扭曲成極端愁苦的模樣。
賽明軍輕輕的伸手為他拭淚。
左思程一把再重新抓住她,生怕明軍會在下一分鐘就走掉了似的。
他說:「明軍,請原諒我,讓我們再在一起,讓我有一個補過的機會,讓我重新盡我的責任去照顧你。
「對,還有我們的孩子,是嗎?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了嗎?」
明軍點頭,豆大的淚珠灑滴在胸襟之上,聽到左思程的這一番話,活像一個被冤屈坐牢經年的囚犯,忽聞如山的鐵案被推翻,感動得無法自制。
「是男孩子,抑或女孩子?」左思程急急的問。
「是男孩子。」
「名字呢?」
「嘉暉。」
「是左嘉暉,是嗎?」
明軍點頭。
「明軍,啊明軍!」
左思程一把抱著了明軍,熱烈地把她臉上的淚痕一一吻干,再瘋狂地陶醉在長如一整個世紀的親吻中,像夢囈般喊:「明軍,明軍,我已再不可以容許我們之間的局面繼續僵下去。我要你們母子倆重回我的身邊。
「這些天來,日子不是人過的。我的衝擊、我的矛盾、我的彷徨,都必須過去。我告訴自己、鼓勵自己、催促自己,趕快跑到賽明軍跟前求饒求恕,再與她重新開始。
「明軍,你會答應嗎?」
叫賽明軍怎麼答?
宛如一場烘烘烈火,把她周圍的保護牆都燒過禿頂,突然之間,叫她毫無依傍,毫無把持地光身獨自一人,任由來放這把火的人擺佈。她實實在在的心慌意亂。
明軍低沉的聲音似在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已經這麼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