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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頁

 

  在章氏一晃眼好幾年,這已是最後的一天了。

  同事們很客氣,為我設了餞別的午宴,原本此宴是大夥兒吃一頓晚飯的,他們認為晚上時間比較寬鬆。可是,我反對。

  在章氏最後的幾個星期,自問支撐得很苦。埋首在所有交接功夫上,尚能勉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應付。若在跟同事的應酬場合,要我強顏歡笑,實在是太沉重的負擔了。

  吃一頓午飯的時間,最長也只不過是一個鐘頭多一點點,哪兒還有閒情剩力去串演一出歡樂今宵的折子戲?

  這一天,已是留在章氏最後的工作日。

  我刻意地把自己關在辦公室,直至八時多。

  不敢走出去,再跟同事們逐一握別。

  我怕自己忍不住流眼淚。

  小時候,母親曾把一隻自來的小貓抱回家裡來,給我作伴。

  小貓初到我們家時,非常非常的屏弱。

  確切地形容它,是身無三兩肉,完全的骨瘦如柴。我們母女倆悉心竭意地把它養大。

  才不過是幾個月的功夫,小貓改頭換面,煥然一新,那身光可鑒人的毛色,人見人愛。連小小的一張臉,都充滿靈活的表情,透過一對波子似的圓大眼睛,將逗人憐愛的魅力發揮得淋漓盡斂。

  我固然對小貓鍾愛有加,不可一日無它為伴。連母親都把它視為家裡頭不可缺少的生氣。

  如是者相伴年餘,突然的,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發現小貓不見了。

  以往每當我放學回家,小貓就立即飛奔過來,在我的腳邊轉來轉去,咪咪地亂叫——直至我抱起親親它才肯罷休。

  這天,全屋靜悄悄,我嚇那麼的一大跳。

  通屋地找,芳蹤杳然。

  我急得哭起來,越哭越覺不捨,越覺難堪。

  就是如此這般,我失去了一個兒時最喜愛的玩伴。

  母親說,一定是小貓貪玩,有人開時,它跑出了屋外,越走越遠,以致迷了路,不曉得回家來。

  第一次嘗受到生離死別的痛苦。

  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夜不成眠。

  第一次明自早上繼續醒來,再也不能與心中所愛相見。

  那年,我才十歲。

  悲痛讓我謹記了教訓。

  父母親見到我傷心,再給我買一隻新的小貓回來給我作伴時,我斷然拒絕。我說:「媽媽,我不要再有分離。」

  母親愕然。

  她駭異一個小女孩會有這份領悟。

  對,沒有生,焉有死?沒有合何來離?

  一切都因有了一個開始,才出現結局。

  可惜的是結局不一定愉快,不一定美滿。

  那就倒不如不開始好得多了。

  我並不認為如此消極是可取,然,修養也不過至此的話,夫復何言?

  這十多年來,其實一直受著小貓故事的影響,我刻意地活得平淡。

  對追尋任何人情,包括親情與愛情在內,均採取低調而可有可無的態度。

  對任何事情,包括學業與事業,同樣以既來之則安之的手法處理。

  如今一旦稍為積極,便碰了大大的一個釘子。

  正欲成雙成對,隨即形單影隻。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把這幾年來積累下來的公事文件檔案,逐個逐個地翻。意圖在裡頭找到一些有意義的紀念品。

  例如,我第一次親自替章氏草擬的公函、第一次親手打的信件、第一次代表章德鑒簽的合同等等。

  我都複印了一份,準備帶在身邊去,留個紀念。

  是真戀戀不捨。我怎麼能否認呢?

  當我找到了那封章德鑒寫給我的聘請信時,整個人像一下子被推進萬丈深潭之內,有種魂離魄蕩的感覺。

  握著信紙的手,抖動著。

  過了多少個年頭,多少個日子,直到如今,卻得到一場空白。

  人家說春夢了無痕。我可連美麗的綺夢也未曾有過,就已要承受這番苦楚。

  公平嗎?值得嗎?合理嗎?

  至大的眼淚,一顆一顆地滴在信紙之上。

  章德鑒的簽名,開始融化、開始模糊。

  不只是他的字,且應該是他的人。

  以後的日子,我若不能忘記他,讓他融化在我的淚水之內,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若能忘記他呢,就讓他漸漸由清晰變為模糊,以致完全引退。

  別來問我,希望是前者還是後者,其實二者我都不願意。

  稍稍的止了淚,我霍然而起。

  是離去的時候了。

  第40節

  我環顧辦公室的四周,又是一番感慨。

  從前的日子多溫馨、多和暖,只我和章德鑒。二人塞在一個小小的辦公室內,角落處都是一盒盒的貨。

  我們天天見著面,夜夜並肩趕工。

  都在盼望公司每日成長壯大,能各有一個辦公室。不只為了規模的建樹,更為工作上的方便。

  等到這年,如願以償,可又各據一方,不常見到對方的面。

  這還不打緊,發展到今天的田地,竟還要永遠離開巢穴,我是太捨不得,太捨不得了。

  步出我的辦公室,很不自覺地走到章德鑒的辦公室去。

  門仍緊緊地關著。

  但門縫卻透出一線的光來。

  他還未走嗎?

  我呆住了。

  腦海裡突然地浮起一個意念,好不好叩門進去,跟他說句再見?

  最低限度在他婚前說一聲再見,再見他一面。

  一念至此,驀然心驚。

  他都已快是別個女人的丈夫了,何苦還自我癡纏呢?

  等一下相見,兩人還有什麼話好說?

  萬一他問起我的婚訊來,我又何以作答?

  直至目前為止,公司裡的人還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和鍾致生的婚約已經取消。

  滿堂吉慶,男婚女嫁的不是我們阮家的事。

  罷,罷、罷!

  要走還是快走,一腳踏出章氏,不能說是重見天日,也真要重新為人了。

  我抱住了那重重的一疊文件,頭也不回地走了。

  街上已然水靜河飛。

  夜總是深沉的。

  我在街角候著計程車。

  風一陣陣吹來,加上臉上濕濡,更覺著寒意。

  不知多少次,章德鑒和我開夜工,直至披星戴月,才回家去。

  他總是替我截了計程車,開了車門,讓我坐進去了,才揚手跟我說再見。

  何必還細細回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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