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麥浩鈴對我說的那最後的一番話:「在我名下的版圖之內,你要肯抹下臉,繼續支撐下去,請隨便。於此,我比你從容得多,德鑒怕是最歡迎這個結果的人了。他可以同時保住了江山與美人,是男人認定的至大的福份,甚至生活上一點點的擾攘,也不過最起碼要付出的代價。」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我領教了。
這晚,德鑒有業務應酬,並沒有來我家。
母親於是把麻將友都招回家來,戰個通宵達旦。
太多的困擾,令我無法成眠,那種豬八戒照鏡子,兩面都不是人的感覺實在恐怖。
我甚至乎怕獨自在房中,無人相伴。於是乾脆跑到客廳上,對母親說:「你不是說好好教我搓麻將的?」
「對呀,你來,我這就做你的軍師,指點你的迷津。」
我坐下來,開始把精神集中在牌上。
分明是一盤不錯的兩番平和牌,母親卻在耳邊絮絮不休地指點,硬要我把整整齊齊的搭子拆得七零八落。
我叫道:「這是什麼意思?」
「等會你自然明自。」
如此這般,置之死地而後生似的終於把一手牌都變成了清一色筒子,竟在差不多完局之前,我自摸了絕章和出了。
開心得我抱住了媽媽。
母親深情而關注地望我一眼。
然後她說:「兩番和了,你又能有多少進帳呢?做大牌的機會不是常常有的,一旦機緣巧合而至,就應該抓緊,做個決定性的作為。必須寧為玉碎,不作瓦存。唯其世界上有雞糊這回事,我們才不能接受,不應接受。勝而不喜,何苦來哉?」
我望向母親的瞳眸深處,發現了一個智慧的寶藏似,於是輕輕答說:「牌局棋局,一如人生,且例由我定,權操於己,對不對?」
母親含笑點頭。
我即席離座,闖回房去,收拾起簡單的行李。
一宿無話,翌日絕早趕回章氏辦公室去,囑秘書給我訂了兩張即日飛赴溫哥華的機票,且叫信差把其中一張送回家去給母親。
我則火速把仍要交代的公事做妥當,然後趕赴機場。
第57節
溫哥華大概是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適宜於現今的香港人重新大展拳腳、重新奮鬥。
母親的一位摯友長居彼邦,常要我們前去探望她。且趁機到那兒去摸索門路,喜歡的話,再考慮辦理移民。
我已堅決起誓,無可無不可、兩頭不到岸的雞肋生涯,從此必須跟我絕緣了。
我和章德鑒的以後,是有緣再度相逢相敘也好,是從今頓成陌路,各赴一方也好,都必須是乾淨利落、名正言順的。
不能再活在迷糊不清,曖昧昏擾的身份與生活之中,而不停掙扎著去抓那偶然會得擁有的所謂幸福。
不辭而別代表著有太多的話,無從說起。也表示我予他絕對的自由權利,去決定自己的選擇和去向。
坐車子前赴機場前,母親來電話說:「我還有一小撮瑣碎的事要交代,各自上機艙吧!不用等前納後,若我趕不及這班機.就遲一天來會你好了。」
沿途,本城熙來攘往的熱鬧氣氛,清晰的映現眼前。這個國際名城內生活著的男男女女,怕有絕大部分都過著那食而無味.棄則可惜的生活。不淪是家庭、工作以至於社會前景,全部意味著我們的得與失、苦與樂都無法達到一個令人振奮的飽和點,繼續追尋是無比疲累,放棄呢,又立即備受生活威脅,於是一直做一天人管一天事!
我是忽然的勇氣百倍,站了起來,要求突破。
不是完整的愛情、不是有作為的工作、不是有安全感的都市,通通不要!
重新為人,從頭開始,或許一無所有,以致荏弱得如剛出生的嬰兒,然,我無畏無懼。
坐到機艙上去,一直從機窗往外望,是有一點點的捨不得。
然,請記著.壞的不去,好的不來,這是千古不易之理。
母親還不曾出現,空中小姐已忙了招呼著各人扣好安全帶。
我把頭枕在椅背上,假寢。
終於有人坐落在我身旁,飛機起飛了。我說:「你把要交代的事情辦好了嗎?」
對方答:「沒有,不必了吧!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我嚇得睜大了眼睛,不是母親,而是章德鑒。
「始料不及?」他說,笑著吻到我的臉上來。
「為什麼?」
「由始到終,任何行動,為的都是你。
「你放棄一切?」
「我本來就一無所有。現今只不過恢復舊觀,你踏腳進章氏來時,我只有你,你只有我。」
「德鑒,我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得快樂時且快樂,若然我們再度攜手,重闖江湖,得不到理想成績,我再來怨你,你再來決定是否要離我而去不遲。」
「啊!德鑒!」我緊緊地抱著他。
我們接了一個長似整個世紀的吻,分開稍稍喘氣時,空中小姐站在我們跟前,笑著說:「你們是新婚燕爾!」
我不知道章德鑒可以如此幽默,他答說:「不,我們緣訂三生,是投胎之前已經結了婚了。這次是我岳母送的一程補度蜜月之旅。」
我這才想起母親來,忙問:「媽媽呢?」
「她把機票給了我,囑我趕來。自己留在香港替我們料理要交代之事。」
「什麼事還要交代?」
「最低限度要代我們付麥氏這兩張機票錢,自今天起,已不能動用戶口過賬,是不是?」
我閉上眼睛,再睜開來,仍見著章德鑒笑得似陽光的臉。我考驗著,究竟自己是不是做夢?
然,夢如人生,能有一場完整的美夢,怕有朝一日會被驚醒過來,也還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