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聽你的吧!」
「楊慕天,我走到哪兒,你也跟著我是不是?」
「是。」慕天點點頭。
歇了一會,他才曉得問小同伴:
「你喜歡我跟著你嗎?」
競之歪著頭,伸手把玩著自己的髮辮,很認真地想了想,才答:
「若不喜歡了,怎麼現在會留你在我們家中,爸爸說過,我們這樣做,可能會給人口實,其實很危險。」
楊慕天立即說:
「會不會莊叔叔這就出事了!」
競之才睜著她那雙澄明如溪水的大眼睛,滿是惶恐的表情,就見街口處,莊世華正徐徐踱步回家來了。
兩個孩子歡呼一聲,都飛跑過去,各自拖住了莊世華的手。
回到家,才坐下來,莊世華就一把抱住了楊慕天,以憂惻的眼神望住孩子,久久不能發言。
倒是站在一旁的莊競之間:
「爸爸,什麼事呢?」
莊世華被女兒這麼一問,一腔熱淚,乘勢奪眶而出。
「莊叔叔,你不能再收容我了,是不是?」插慕天緊張地問。
孩子多麼可憐,在他小小的腦袋裡,最大的惶恐也不外乎又要流浪在外,乏人照顧,兩餐不繼。
楊慕天是連父母都放到心上次要的地位上去了?
莊世華心裡想,這敢情好,省得傷心。
他稍稍做了深呼吸,讓自己的情緒安定下來。才緊握著楊慕天的雙臂,說:
「不,莊叔叔絕對不會不要你,你好好地跟著我們住下去。」
「是。」楊慕夭點頭:「可是,你為什麼難過呢?」
「慕天,你聽我說,剛才莊叔叔被通知,你爸爸楊君佐已經……已經不在了。」
慕天還在問:「是不是死了?」
莊世華點點頭。
楊慕天沒有痛哭失聲。
他只微垂著頭,眼眶有一陣的溫熱。
好像父親去世的消息,老早已在他預料之內。
今兒個晚上,不過是正式落實了自己是個孤兒身份罷了。只要他還能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依然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不必過份的悲痛。
從十二歲開始,楊慕天好像就學懂了最重要的是照顧自己。天下間的世情變幻莫測,最教人傷心憂慮的事,莫如是自己挨饑抵餓,備受欺凌。其餘親人的遭遇,都未必是切膚之痛。
回憶令楊慕天剎那間顯得蒼老。
他一直坐在這座雄踞香港深水灣半山的楊家大宅書房內,整整個多小時,連水都沒有喝過一口。
有人輕輕敲門。
「誰?」楊慕天的語氣略帶呵斥。
「是我。」楊慕天的太太盧凱淑的聲音:「我來問你要不要在家吃晚飯?」
「不,請吩咐下去,任何人都不可來騷擾我。」
楊慕天習慣說一不二。
書房外的腳步聲已然遠去。又是一片靜謐。
楊慕天咬緊牙關,讓自己專心一致,重拾往昔。
縱使過去的一切是一個大大的瘡疤,他還是要忍痛揭開它。
原本,楊慕天以為這個瘡疤,已經結了痂了,誰知不然。如今分明地復發了,含了膿了,萬一疏忽而不迅速加以調理,弄出來的後患,可大可小。他當然不敢小覷莊競之,
從小到大,她都聰明伶俐,兼且膽色過人,
她的思想,從來都比她的年齡更成熟。
她的行為,又從來都比她的性別更剛烈。
楊慕天不會忘記他在莊家住的那幾年生活。他與競之朝夕相處,太清楚她的性格了。
競之,身體上似有異乎常人的結構,為了她心愛的人與事,她會不惜犧牲,不擇手段去維護和爭取。
就曾有那麼一年,又出了一件大事。楊慕天是差點掉了生命,還是莊競之把他救活了的。
當時楊慕天已經十六歲,競之比他年輕一年多。
那年頭,暮春時節,少男少女有結伴到山上去採藥的習慣。
馬霸地方的山上,生長著一種俗名叫馬霸草的山草藥,是專治小兒百日咳的靈藥,很能賣個好價錢。為了幫補家計,競之跟慕天商量,決定上山採藥去。
那山崗的小路也不算太難行,結伴大有良朋,上山還真是容易至極。
他們的運氣開頭時很不錯,各人背上的布袋,只消半日功夫,就已經塞得爆滿。
眼看大功將近告成,比預計時間寬鬆得多,二人也就選了一處較蔭涼的地方坐下來休息。
競之滿心歡喜地問慕天:
「這兩大包藥要是換得幾個錢回來,你打算怎麼運用?」
慕天想了想,答:
「分一半給隔壁的三嬸一半留為己用。」
「為什麼要分給三嬸?」
「向她租輛木頭車。下次再上山來,有輛木頭車就可以採取更多的山藥,賺更多的錢。」
原來小小年紀時,慕天就已經很有商業頭腦。
「那另外的一半,你打算買什麼?」
「什麼都假,買只燒雞回來,吃個痛快。」
競之沒有再說什麼,她本來要惱怒慕天的,怪他竟忘了自己那最不愛吃雞的習慣。可是,她才瞄了楊慕天一眼,看到他灼熱的眼神,那副已然垂涎欲滴的傻兮兮表情,就教競之不期然地心軟下來。
慕天問;
「你呢?」
「我什麼?」
「如果由你分配賺回來的錢呢,你會做何打算?」
「甚是簡單。」競之不假思索,立即答:
「我也把錢分成兩半,一半給你,一半給爸爸。」
「給我做什麼?」
「由著你隨意運用,買你喜歡的東西。」
慕天當時是感動的。的確,這幾年,莊競之待他很好,幾至無懈可擊。
從來,有什麼好吃好用好看的,競之都要預留一份給慕天。
甚多時,她更寧願自己省著,把好的東西全給了慕天,才覺得安樂。
很明顯地,在競之的生命中,她沒有把自己放在首位,父親跟楊慕天對她至為重要。
只有他們快樂,她才會快樂。
慕天提起了競之的手,說,
「競之,你待我真好。」
競之還來不及反應,只聽到慕天「哎喲」地慘叫一聲,握著競之的手立即放鬆了。
「什麼事?」她問。
「有蛇咬了我。」
電光火石之間,果見那條可惡至極的畜生,從他們的坐處竄到樹後的草叢去,在那些樹葉上溜過了,起著沙沙的聲響,令人聽得毛骨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