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春凝是一定會盡力照顧競之和慕天的。
這才使莊世華放心讓女兒跟慕天成行。
啟程前的一晚,世華寫了一封信,信封寫上顧春凝的地址電話,放進一個小膠袋內,密封起來,再啁競之把膠袋縫在內衣裡頭。
慕天一早就將乾糧備妥,再把莊世華辛苦籌得來的一些錢收藏在褲頭袋內,就好好上床睡覺,以養足精神。
競之父女倆相擁著,一整晚,不曾入睡。
還是到近天亮時,競之才稍稍止住了眼淚。
啟程時,晨光熹微,莊世華不打算送他們去火車站,怕太惹人注目。
就在木屋前的園子內,父女泣別。
競之恭恭敬敬地在青磚地上跪了下來,給父親叩了三個響頭,跪了好一會,仍然捨不得站起來走。
連慕天都跪下去了。
終於讓莊世華一手扶住,說:
「慕天,我把競之交給你,你要好好待她,就是報答我了。」
慕天鄭重地點了頭,再扶起競之,這就出門去了。
他們乘早班火車先到東莞石龍橋,便得下車。因為一入寶安縣範圍,即有第二線邊防設在松崗,由解放軍把守。
准坐火車直入寶安,都要備有邊防證,才可入特區之內。
慕天與競之當然沒有邊防許可證,故而在石龍橋站下車後,再坐公路車至松崗邊防。
仍然是有錢使得鬼推磨,載他們到松崗邊防去的是一輛運載蔬果的貨車,司機問都不問兩個大孩子為什麼要到松崗去,收了錢,就讓他們坐到車後去。
松崗邊防下車後,到珠江江畔還有好一段路,幸好,他們身邊帶有地圖,曉得方向。
「競之,我們要不要等那些單車經過,坐到單車尾去省得走這一段路。」
競之想想,點了頭。
反正身邊的錢,到了香港就用不著了,這最後一程就算花光了也無所謂,省著氣力應付江海最重要。過了這一夜,就得下水了,逗留在江邊叢林太久,也是危險的。
二人坐在兩個女工人模樣的單車尾,對方講的是廣州東莞話,為免講多錯多,競之假裝不懂,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樣,把二人撩得笑了起來。慕天則以普通話對答,對方又莫名所以,一於只收了錢,送他們一程便算。
下車後,還未入夜,他們急急沿著山邊小路,跨過山崗,直奔至江邊去。
樹林是茂密一片,慕天與競之手牽著手,坐在江邊的幾棵大樹樹蔭之下,還要靜心等待,直至午夜,再下水去。
慕天解開了行囊,把乾糧拿出來,分了饅頭給競之,自己卻吃不下。
「慕天,怎麼呢!吃嘛,要吃飽才有氣力游呀!」
「我想起從前……」
慕天看著手中的饅頭,曾幾何時,為了一個這樣的饅頭,他被人狠心地打至頭破血流,還是因此才遇上莊競之的。他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是小競之救了他。到最近,上山遇險,又是競之把他救活。兩次生死邊緣,全憑競之。如今他們要再賭一次命了,等下波濤起伏,驚險橫生,究竟能不能成功登上彼岸?
真的不得而知。如果有難,怕競之這次也無能為力了。
一種沒由來的恐懼,似是從前兩次曾有過的生死關頭的惶恐,侵襲心頭,使他連連冷顫。
慕天奇怪競之怎麼可能如此冷靜,氣定神閒地吃著饅頭。
「競之,如果我們到不了香港呢?」
「不會的,慕天,我們會到達那兒,我有個強烈的感覺。」
「真的?」
「這一次必是個艱辛的旅程無疑,然後,我們上了岸,過的日子還是會很苦,我們撐著挨過多個年頭之後,就會從此安穩了。」
競之的口吻像個預言家,一點疑慮都沒有。
「你怎麼能這般肯定?」
「因為上山採藥的那次,我當天起過誓,如果你活下去了,我要受百倍的苦難以作補償。現今你不是活著嗎?我還未有受過什麼苦呢!就算等下葬身魚腹,只不過是一下子微不足道的痛苦事而已,跟我的誓言並不吻合呢,所以,我們不會就此死去。」
慕天苦笑,原來如此。
「真的,我們不會死,請放心!」
競之強烈而堅定的信仰,像一股暖流掠過慕天的心,一陣沮熱湧上來,燙著他的臉。
驀地,他有一股強烈的慾望,要把競之溶入他的體內,只要有競之在,他就有生存的力量。
前兩次如是,今次都如是。
他有點害怕,等下一下了水,就得跟競之分開來掙扎,分開來努力。
他與她,必須是一個共同體,才有抵抗疾病、死亡、憂慮、惶恐、悲傷、無奈的一切力量。
他把競之緊緊地抱住,夢囈般嚷道:
「競之,我們不分開,我們不分開!」
他吻住了競之,吻得她差不多透不過氣來。
競之的確有陣陣的暈眩,混雜著微微的痛楚。
身上承受著慕天的體重,心上卻承受他熱切的愛寵。那種為慕天而生而死,永不分離的震盪與喜悅,濃烈而清晰地瀰漫全身。
這一次的感覺,將是刻骨銘心,永誌不忘。
競之微微張開跟睛,偷望一眼,只見頭上有一顆顆的星星,像要灑落在慕天和她身上似的,四周圍的星光燦爛,熠熠生輝。
競之笑了,笑慕天多疑多慮,這怎麼可能是個結束呢?只會是一個開始,一個美麗的開始。
慕天睡著了。
競之輕輕地將他拍醒,「慕天,慕天,快快醒過來,我們要下水了。」
暮春時分,原是雨季,一般的大水,水勢順流而下,正好省一點力氣,但望如順水推舟,水到渠成,
慕天與競之從小就在鄉間那條河上學習游泳,浸在水裡頭,一整天都不覺疲累。
現今,他們浮在水裡,保持了一個互相看得到對方的距離。
實際上,隨著水流沿岸一直泅泳,也不用太多的力氣,這是他們知道的。
已經好幾個鐘頭的時間了,週遭依然是黑漆—片,只有水流聲,是唯一的氣息。
競之久不久揚聲叫一聲:「慕天,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