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之,看情形,你不相信我,你是不是不信我?我可以起誓,若有違誓,但願我全部財產與本人都葬送在莊競之手裡。」
競之只是抿著嘴笑,並不造聲。
「你還是不信?」
「信、信。怎麼不信呢?」
慧黠的競之想,這楊慕天之所有也不外乎那幾件粗衣麻褲罷了。
然,這有什麼關係呢?楊慕天縱使有日雄霸天下,抑或比現今還要一窮二白,一無所有,競之對慕天的感情是沒有分別的。莊競之收住了笑,很認真地對楊慕天說:
「慕天,我只要你的心,其他一切,都是次要。」
「不要我的人了?」慕天問,仍是傻兮兮、戇直直的。
「慕天,我看現今形勢,真不敢奢望。」
女孩子一般比同年齡的男孩子敏感,且成熟。
競之積聚於心頭多時的顧慮,才第一次觸動到慕天的注意。他默然。
競之的心事更重,自救了慕天回來,他在診療所養傷的那段日子,競之實在世七癆八傷地躺在家裡休養。
莊世華把這個女兒一直侍奉著,直至競之體力漸漸復元。有一晚,世華坐在競之面前,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爸爸,你有心事?」
競之絕頂聰明,她很能看人的眉頭眼額。
莊世華重重地歎一口氣。
「爸爸,對不起,我害你擔憂。」
莊世華拍著女兒的手,以示安慰,且說:「我明白,這是宿世前緣。」
競之看父親一眼,飛紅了臉。
「競之,如果你跟慕天能在別個天地重建家園,那才是有前途的。」
連競之都嚇得下意識地周圍張望,自己那間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間,仍然是那模樣,不可能隔牆育耳。而競之的手心,跟她父親的一齊都冒出冷汗來。這句話非同小可。
「競之,我是言出有心的。」莊世華說。
競之明白,她說:「爸爸,你打算怎麼樣?」
「女兒,要打算的是你們,我老了!」
「不,」競之衝動地高嚷一聲,隨即壓低了聲浪,再說:「要走就一起走,我決不放下你!」
競之把父親緊緊地抱著,不放。生怕下一分鐘,莊世華就要消失似的。
「別傻,別傻,競之,你從來都不是這樣子的!」莊世華說。
對,莊競之遇事一向鎮靜。楊慕天跟在他們身邊的開頭那段日子,鄰居的孩子們都以驚駭的、怪異的,甚至是鄙夷的眼光看競之,她只是不理,一貫氣定神閒地過日子。
莊競之,從來沒有將自己的委屈以及為難向她的父親傾訴。
十多年來,一個少女的成長過程中,怎能沒有惶恐、憂慮、疑惑、困擾、屈辱呢?何況生存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中?然,莊競之未曾向她最親近的父親和楊慕天哼過半句。
這份堅忍、能耐,力量、修養,是天生的。
莊世華為此而感動不知多少次。在他亡妻的靈牌前落淚,心裡默禱:
「多謝你賜予我這麼好的一個女兒!」
莊世華因此對競之說:
「快別這樣,你從來都不曾令我擔心失望過。競之,你以後也不會。不論我在你身旁與否,你都會好好照羸自己,為我和你媽媽的安樂!」
競之點點頭:
「可是,爸爸,我不要離開你!」
「我們再這樣子苦下去,不會有前途。年紀輕輕的人,就快避無可避,被迫著去做些傷天害理,背父棄母的歪行來。競之,」莊世華是越說越衝動,「我看情勢在急劇變壞,我不要你們餡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爸爸,我不會,我不會跟他們一道地瘋!」
「洪潮暴發,所有人都會身不由主,無一倖免。」
莊競之愕然。
「競之,你要有心理準備,待慕天康復以後,我們再從詳計議。」
「爸爸,」競之再度抱緊父親:「是事在必行嗎?」
「對,事不宜遲了!」莊世華說。
故而莊競之對楊慕天指望在家園長相廝守的願望,不置可否。
她把父親的這番心意,告訴了楊幕天。
慕天先是驚異,其後就說:
「你父親的顧慮,都是對的。」
家中的兩個男人,競之心中最敬畏的親人,都一致默許這件大事,且已開始慢慢籌算計劃了。
慕天與競之的心情卻截然不同。
競之是愁容滿面,難捨難分,畢竟是骨肉分離,生離死別韻事。
慕天卻躍躍欲試,期望著重出生天。
這些日子來,他打探得的消息都極具鼓舞性,人家都說香港是座金礦,只要能南下成功,從此必一帆風順,自由自在了。
莊世華有位女學生叫顧春凝。在北京教學時,世華和她的感情很不錯。只因她父母是海外華僑,希望未出國的她,能學好英文。莊世華看她好學溫文,額外地騰出時間為她補習。
顧春凝被父母申請到香港去,原本打算再轉赴美國舊金山的。
後來,在她寫給莊世華的信中說,她在香港遇上了一位叫陳庭鈞的廣東仔,二人已共偕連理。小夫妻拍檔做點小生意,不再去美國了。
這女學生還真念舊,不但一直有音信問候老師,還不時寄回一公斤的花生油,執了弟子的敬禮。
信中,常問老師與師妹有什麼需要她幫忙的,只管囑咐她,自當盡力而為。
這番心意,莊世華一直記在心上。
他最近回了顧春凝一封信,小心地暗示,如果春凝念舊,請在有機會時照顧競之和慕天,並把慕天的身份略略描述在信裡頭。
不久,顧春凝的回信寄來,大意說,
「近月來,疏於問候,只因庭鈞病逝,新寡心情惡劣,又要打理小生意,既煩且悶。為庭鈞的一病,家資耗用不少。然,如老師有緊急需要,仍可去信美國老父,請求接濟,只是未到最後關頭,不欲多添老人憂慮。老師,請多多保重,師妹與慕天是老師畢生至愛,自是不言而喻,但望有日能跟你們相見,讓我有機會稍盡心意,稍報師恩。」
信是寫得相當含蓄,也實在非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