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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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頁

 

  「你怎麼知道不會?」

  「我說不會就不會。事在人為,我對自己有信心,對生命有信心,即使在今天。」

  「彩如,你真好。」

  「你知道,我娘跟你爹也是從小到大的朋友。我聽我娘說,你爹和我爹都曾經說過一句話,叫她畢生受用。」

  「那是什麼?」

  「好日子必定在後頭。」

  「嗯,這就是希望。」

  「不,這是信仰。希望還是會渺茫的,信仰則是肯定的、必然的。」

  這句話沒有錯,只是在好日子還在後頭之際,眼前的困苦就非挺起胸膛勇敢地熬過去不可。

  國家在五十年代末期開始面臨一個巨大的危機。

  缺糧饑饉開始蔓延各省各縣,廣東畢竟比較富庶,情況還算好一點。

  伍玉荷守著兩老兩少,無論如何是相當吃力的。

  戴祥順夫婦本來就已在鬧老年人的各種衰老病,戴妻的眼睛犯白內障已非常嚴重,視力已經減到最弱,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影像。

  這當然為伍玉荷加添了很多麻煩和辛苦,可是,她半句怨言也沒有。

  每當她對翁姑盡孝時,心上就感到格外的安慰,因為那是對修棋恩情的最具體報答。

  伍玉荷記得當年她嫁進戴家去,受了翁姑的無理責備而感到難堪時,丈夫戴修棋曾握著她雙手,放到他胸腔前,很虔誠地默禱說:「總有一天,爹和娘會知道我並沒有娶錯了這個兒媳婦。」

  伍玉荷當時心裡就許了願,希望上天能賜給她一個機會,讓丈夫的這句話得到證明。

  終於這個機會來臨了。

  伍玉荷領到了配給的米糧時,必定先讓翁姑吃飽了,輪到自己。

  有時彩如看在眼內,心生難過,就會發起脾氣來,對母親說:「娘,你得顧念自己,你看你身上的三兩肉也快沒有了,這怎麼成?畢竟爺爺和奶奶是老年人,他倆不勞動,少吃點不相干,你還得幹活呀。」

  伍玉荷一聽,就慌張地探頭出去,看兩位老人家是不就在廚房外頭坐著,把彩如的話聽進耳去。

  「你別這樣子亂說話,聲音提得老高的。」

  「怕什麼,爺爺的耳朵根本聽不見。」

  「不許你說這話,說這話,怎麼對得起你爹?記不記從前小時候,你爹是怎麼個疼愛你,晚晚給你講故事,教念唐詩,為的是什麼呢?就是要你明白道理,百行以孝先,難為你臉不紅耳不赤的,倒來給我說那番話呢。」

  彩如嗔道:「娘,你怪人須有理。我是看不得你這樣捱饑抵餓才急躁,這不是孝順是什麼?」

  「彩如,你爺爺和奶奶年紀大了,說得不好聽,就讓他們在世的日子多一點安樂,少一點憂慮,這是我們的分內事。我們還年輕,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娘!」彩如擁抱著她的母親:「你孝順爺爺奶奶,我孝順你,再下來,我將來的孩子孝順我,就是這樣子一代傳一代,你說好不好?」

  「好,好,這樣才好。」

  伍玉荷母女擁抱著,就為了濃郁的親情,她們才更有力量克服生活上的困難,勇敢地活下去。

  當晚,戴祥順跟他的老妻坐在屋前的兩張破爛的竹椅子上,似有很嚴重的事要商量。

  戴祥順吁一口氣,道:「老婆子,我有一個故事要講給你聽。可是,你能聽到我說話嗎?要不要我講得慢一點,聲線提高一點?」

  「老頭子呀,別忘了聾的是你,不是我,我只不過是看不到東西罷了,耳朵可靈得很,誰在屋子哪一個角落裡說話,我會不聽得一清二楚?」

  「對,對。你的耳朵還靈敏,我差點忘了。」

  「你要說什麼故事就說吧,可不要提高聲浪,讓屋裡人聽到了不方便。」

  「是,是。」戴祥順一疊連聲地應著,才緩緩地繼續說話:「老婆子,我講的是日本人的故事,你知道嗎?日本有個地方的村落,流行一種習俗:年紀老邁的人活到七十歲,就得到山上去。」

  「到山上去幹什麼?

  「到山上去遠離親屬,自生自滅。因為村莊窮,口糧不足,人活到七十歲,也就很足夠了,不死的話,也得自己尋生活,不可再牽累後代。聽說,七十歲的老人都由兒子背著上山去,孝順的兒子總捨不得放下老爹,管自下山回家。那些沒孝心的,被怕死的老人家糾纏著,為求脫身,會狠狠地踩他老爹或者老娘一腳,掉頭便走。」

  「真是的。我認為呀,對孝順的兒媳,不妨成全他們;對那些不孝的人,哪怕是牽累他至死,也叫活該。如果是對待我們的修球,我可纏他一生一世,不放過他,讓他沒有好日子過就是。」

  「你說什麼,老婆子,我聽不清楚。」

  戴祥順的妻附在她丈夫的耳邊,再說:「我沒說什麼,你把故事說完吧,我在聽著。」

  於是戴祥順夫婦一個說一個聽,聊至半夜,然後戴祥順緩緩地站起來,攙扶著他的老妻,說:「你的眼睛不好,走路小心一點。」

  「怕什麼呢,不是晚上了嗎?天都黑了,看得見與看不見也都一樣,你扶著我,慢慢一步步地走就好。」

  他們二人,互相攙扶著走進黯黑的長巷之中。

  翌晨,伍玉荷差不多是嚇瘋了,滿屋都找不著她的家翁家姑,連左鄰右里都尋遍了,就是找不著。

  「兩個老人能到哪兒去了?」伍玉荷急得哭了出來。

  彩如和貝清面面相覷,也不知如何安慰伍玉荷。

  「你倆別干站在這兒了,快快給我到處找找看,他們會有什麼去處?」

  根本是無親無故,能到哪兒去了。

  尋了整日整夜,都杳無音訊。

  伍玉荷的憂慮幾乎叫她整個人都崩潰下來過了三天,到底有消息了。

  在村鎮近郊的一條小河下游,發現了躺在河中的亂石堆上的戴祥順夫婦,屍首已經微微發脹發臭了。

  伍玉荷哭得死去活來,抱住了翁姑的屍體就是不肯放,口中嚷道:「你叫我往後怎麼向修棋交代?為什麼不讓我有個侍奉你們到底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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