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肚子痛,痛死了。」
「那怎麼辦?」戴彩如慌了手腳,「我把娘叫醒吧!」
「不要驚動她老人家,我去茅廁,回來就好了。」
貝清艱難地爬起來,再爬到魚塘邊的那所茅廁內,以顫抖而瘦削的雙足支持著他那已然浮腫不堪的身軀,緩緩地蹲下去,使盡渾身力氣,希望能拉下一泡糞便,清理體內那股已經再盛載不下的壓力。
可是,貝清因為用力過甚,臉色開始由清白而變為蠟黃,再而泛了一臉的烏黑,頭部的暈眩逐漸加重,眼睛越瞪越大,眼珠子幾乎脫眶而出,終於一頭掉進茅廁裡。
貝清實實在在辛苦得再活不下去了,他最終把體內的一口怨毒污氣,跟隨著一聲慘厲的喊叫,吐出口腔來,然後,就整個人昏倒下去。
清冷的長夜被貝清那聲慘叫騷擾過後,又回復原來的那般寧靜。
世界之大、之殘酷、之無奈,在於少掉了一條生命,也實實在在算不了一回事。
翌晨,左鄰右里把貝清的屍首從魚塘裡撈上來。
戴彩如頂著大肚子,一把將已經死去的丈夫抱在懷中的那一刻,她並沒有輕生的念頭。
活著,還要活下去,只為她心中有愛。
貝清與戴彩如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的,他們的戀愛以至成親是個浪漫傳奇的宿世前緣故事。
新婚之夜,貝清曾一邊吻著他新娘子的手,一邊對她說:「活著真好,因為到底能娶到你。」
戴彩如羞紅了臉,益顯嬌美,她回答丈夫,說:「我們比我們的父母幸運多了,應該永遠珍惜這份運氣。」
「對,珍惜著它,保有著它,直至永遠。」
他們矢誓相親相愛,永不分離。
這份當年的盟誓豈止是刻骨銘心,且得到父母傾情盡志的祝福。因為伍玉荷原本跟貝清的父親貝元在年青時有過一段深刻的感情,可惜難成美眷。在各自成家立室,生兒育女之後,沒想到終能成為兒女親家。這種隔代姻緣總算能撫慰貝元與伍玉荷曾受創的心,因而寄予下一代無盡的祝福。
伍玉荷之所以不能嫁給貝元,是牽涉到一段小小的香煙業在中國發展的歷史。
舶來香煙,即廣東俗稱所謂「來路」香煙,指的是英美生產的香煙,最先是在一八九九年,通過一位叫菲理斯克的美國人從美國帶進中國的上海來。
第一箱進口的香煙是運進上海去的,牌子名為「老車」香煙。
這美國人名副其實是光棍一名,就憑著他的一點聰明眼光,覺得舶來香煙在中國市場內大有可為,更憑他的人際關係,取得了美國這個「老車」牌香煙在中國市場的總代理權,再鼓其三寸不爛之舌,搭通了當時上海的大洋行老晉隆洋行,就當起香煙買辦來。
當時,中國人還不曉得抽煙,看著香煙兩頭都可抽用,只覺趣怪,買來當玩物的,比買來抽的多,生意其實不怎麼樣。
為了發展業務,菲理斯克想出了要結集多人力量的辦法,於是實行分省分區銷售,努力地串連了七家各有不同地頭勢力的華洋雜貨店,讓他們作分銷商。
這七家分銷商當時經營的各式華洋雜貨,倒真是相當出色的。根據記載,七家分銷店為:業德馨、乾坤和、永泰棧、永仁昌、福和、陳保昌、義大生。
七家華洋雜貨店各有老闆,並由得力助手負責整體業務。舶來香煙就由於他們的努力,業務門面得以打開了。
那位開創舶來香煙打進中國市場的美國人菲理斯克,在中國還有段浪漫的故事。相傳他因煙草業務日益興旺,以老晉隆大洋行買辦的身份夜夜笙歌,征歌逐色,竟然戀上了一位青樓妓女小尤,還認真起來,決定要討個中國妻子,實行收心養性,成家立室。
可是,大筆聘禮送到鴇母面前去時,卻被小尤堅決地退回來。
見錢眼開的鴇母,連忙鼓其如簧之舌,要勸動這位姑娘回心轉意,好讓自己撈一大筆。她說:「小尤啊,今日你年輕貌美,自然是千人簇擁萬人愛重;不日人老珠黃,情況就是一天一地、雲泥之別了。我看這美國人是真有點本事,來華才不過是幾年光景,就混得風生水起。你看看呀,福和的陳文偉老闆,跟義大生的韓大少,簡直把他視作菩薩般敬奉。他既又是對你真心誠意,何不就許了他,圖個名正言順,當有錢有面的歸家娘去。」
小尤但聽不語。
她伸出玉蔥兒似的手,把那長長的紙卷點燃了,然後拿起水煙筒,咕嚕咕嚕地吸了兩口香煙。
清幽的煙味隨著輕輕的白煙,自她小小的鼻孔中噴出來,似是帶出了她本人體腔內一股與眾不同的典雅氣味似的,令坐在她跟前的鴇母都一下子被震懾住,很有點辭不達意。
鴇母最怕的就是小猶如今這副閒散悠逸的表情,她知道這意味著小尤已經下定了心意在一件事上頭,到了毫無商榷與轉彎的餘地,故而表現得完完全全的不在乎,甚至聽若罔聞,不動心,不動志,也不動氣。
「小尤,」鴇母又喊了一聲:「且容我多說幾句你或許不愛聽的話。自己是怎麼個出身的,這也得細想,肯娶青樓妓女回家去的中國男人不是沒有,可是,真正名媒正娶,當正式夫人的就不多見。再說下來,洋人的思想總比較開放,不怕穿著舊鞋,這點對你日後的幸福也能起很大的保障作用。」
鴇母好像越說越有信心,越見道理,越要不停地說下去。小尤輕輕地放下了用兩隻手指夾著的長紙卷,抬起眼向鴇母微微一睜,柔聲道:「三娘,你別說下去了,我的主意已定。」
然後,小尤就放下了她盤起來的那條腿,再說:「跟洋人做買賣,使得。從他身上得到一些生意利潤,因而對他畢恭畢敬,巴結奉承,這也是情理之內的事。就是你口中所說的七大華洋雜貨店老闆,管他是義大生也好,福和、永仁昌也罷,那些老闆討好菲理斯克,跟他來這兒買笑,我也竭力盡責的結納他,不是不可以,甚至不是不應該的。但談到名媒正娶,長相廝守則是另外一回全然不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