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請相信,我們很快就能見面了,啟成答應讓我到美國三藩市接你飛機,那是進入美國的第一站。小花會陪著你到廣州去,把你交給航空公司的服務人員,準把你安頓得妥妥當當地飛去美國會我。婆婆,你千萬相信,千萬放心,我們很快就要團聚了。」
「貝欣,我沒有不相信,沒有不放心的。」伍玉荷說。
她這樣淡淡然,帶著微微喜悅的幾句話,只顯得貝欣的緊張和信心不足。
下意識地擔心跟伍玉荷再沒法相見的是貝欣。
「貝欣,心連心的人,是不見猶如相見。性不相近,情不相通的人,就是相見誠如不見了。」
「婆婆,婆婆。」
貝欣擁著她的外祖母,一時間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貝欣,你已經是個大孩子了,凡事有你的主見,你自己選擇的路,就好好地走到底吧!但,聽婆婆說,不必為我,為年老的一輩竭心盡志並不值得,應該為你自己,為下一代,在這個情況下走出去,不是沒有道理的。婆婆老了,活著的最大期望就是你能面對世界,找尋你的出路;最小的意願呢,呵呵!」伍玉荷不自覺地笑起來。
「婆婆,最小的意願是什麼?」
「說出來,你或要笑婆婆太感情用事,太孩子氣了。」
「不,不,我不會笑你,你說呀!你說呀!」
「我希望能抽到一根上好的香煙。」
伍玉荷這樣說出來後,思潮就開始如崩堤似的奔瀉出來,再抑制不住。
她開始憶及小時候,老跑進父親伍伯堅的書房去,把他那一包一包五顏六色包裝的香煙都倒在地上,玩個天翻地覆。
伍玉荷的母親在她成長到貝欣這個年紀時,就教她各種大家閨秀的禮儀和嗜好。把煙絲細細地鋪在軟軟的玉寇紙上,燃點著抽吸,跟把香噴噴的煙絲塞到水煙筒內,呼嚕呼嚕地索吸,都是各有風味特色。
伍玉荷對貝欣說:「我們伍家與貝家都是香煙世家,香煙令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想起好幾個我畢生難忘的人物,包括我的父與母,你的祖父和外祖父以及我們繁衍下來的家人。」
伍玉荷沒有忘記貝元在她出嫁前曾經對她說過:「每次我燃點著一根香煙,看著輕煙裊裊上升時,我就會想起你。」
貝元又說過:「玉荷,沒有了香煙,我們根本不會認識,故此,不必記恨,只須懷愛。」
他們那個年代,感情說是輕輕裊裊,不著邊際似的,其實活像吸食香煙,實實際際地深入人心,刺激思維,只會刻骨銘心,不易煙消雲散。
伍玉荷重複著她這個微小的願望,說:「故而,想起了舊事故人,我希望吸食一口香煙,因著吸食香煙,更如見他們。」
貝欣立即說:「我這就到村口的雜貨店上買最好的。婆婆,你喜歡什麼牌子的香煙呢?」
「你祖父和外祖父家代理的那幾種香煙呀,都是上乘的好貨色,什麼『老刀』牌、『老車』牌、『紅錫包』都成,只怕現今這些老牌子的貨色都難找了,大概只餘一種叫『三個五』的,也是好的吧!」
貝欣飛奔著到鎮上那間規模最大的華洋雜貨店,敲了門,求了那掌櫃的福伯,給她買到了好幾包「三個五」,就抱在懷裡,趕著回家去了。
當然貝欣沒有聽到福伯和他的妻在背後怎樣議論著她。
福嬸不屑地說:「你看,這種女孩也真犯賤,半夜三更就為了男人要抽口好煙,便得穿街過巷地跑出來買。」
福伯答道:「你別多管人家閒事,她是個有本事的女人呢!鎮上女子少說三五七千,誰能在這個非常時期嫁得到外國去了?」
「若不是已經轉了戶口的人,我往隊裡說一聲,準夠她受的呢!」
「別枉作小人了,明天就要飛走呢,犯不著白花唇舌,人家現今發了外國入境證,不受我們管轄了。」
別說是這種街頭巷尾的流言與冤枉,就是更重更大更難的委屈,塞到貝欣的身上去,她還是甘之如飴,不以為苦。
若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她根本行不了這一步。
天色微明,葉啟成來接貝欣之前,貝欣就已跪在屋前的泥土地上,向伍玉荷叩別。
婆孫倆相擁著,眼淚掙扎在眼眶的邊緣,老不肯讓它掛下來。
女人的眼淚有若堤壩內的水,洶湧不絕,只消一崩堤,就會得一瀉千里。
那又何必?
人非到不能忍受的一刻,都別流淚。
最終,貝欣還是微昂起頭,離開家鄉。
小花直跟著葉啟成雇的那輛汽車,送他們到廣州城通往香港的車站去。
正當貝欣要跟小花握別時,她聽到自遠處有人高聲叫喊:「貝欣,貝欣,你別走,你別走!」
貝欣和小花朝那聲音的方向望過去。
「是小洋,小洋趕回來了。」小花驚叫起來。
貝欣木然地呆望著自遠處奔跑到自己跟前來的文子洋,她耳畔就能聽到自己的心在碎裂。
為什麼文子洋要在這最後一秒鐘趕回來?為了要她回心轉意?為了要她放棄為人子孫的責任?還是為了他割捨不了一份無法斗量的深情,放棄不了一段無能取替的摯愛?
「子洋!」貝欣輕喊。
「貝欣,」文子洋緊緊地握著貝欣的手:「我估量你必會乘火車到香港,再轉飛外國去,故此我趕到這兒來了。」
「怎麼能這樣子趕來呢?你得了批准沒有?」
「沒有,我是偷跑出來的。」
「那回去要受重重的罰。」
「沒有了你已經是再重不過的罰了。」
文子洋緊握著貝欣的手,讓她發痛,可是他毫不放鬆,活像一下子讓貝欣走掉了,他就不會再把她尋著了似的。
「貝欣,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了要帶婆婆去醫病,是不是?」
貝欣垂下頭去。
「貝欣,這怎麼可以?婆婆的病可以在鎮上治,婆婆的年紀又已經大了,你怎麼可以不照顧自己,怎麼可以置我於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