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我不相信你。」
「為什麼?我是妳親爹呀,妳不相信我還能相信誰?」竹承明受傷地低吼。
「他。」
滿兒瞥向允祿,自滿兒問出第一句話,他便悄然闔上雙眸,不言不語,一動也不動,好像坐著睡著了似的。
「在這世上,我只相信他一個人,無論是好是壞,寧願讓我惱他恨他,他也從來不騙我。但是爹會,當你認為有必要的時候,不管是不是會傷害我,你一定會瞞我騙我,因為我在你心目中並不是那麼重要。」
竹承明一時啞口,無以辯駁,因為滿兒說的是事實。
「而當有人要傷害我的時候,允祿必定會擋在我前頭,他總是不顧一切的護著我,連他自己的性命也不顧,吃苦的總是他,受罪的也是他,所以……」
柔荑握住允祿的手,他睜眼看了她一下,再闔上。
「我學乖了,我只能相信他一個人,其他人,包括爹你在內,我都必須抱持戒慎懷疑的態度,以免再讓他為我吃苦受罪,因為在我的心目中,沒有任何人事物比他更重要!」
「但妳畢竟是我的女兒,」竹承明脫口道。「是朱家的人呀!」
「無論是出嫁前或出嫁後我都不姓朱。」滿兒平靜地點出事實。「至於我是你的女兒,是的,這是事實,但,您也只給了我一副肉體,而這副肉體,在你丟下我娘那一刻起,你也放棄了對這副肉體的所有權利。」
「可是……」竹承明掙扎著想為自己作辯解。「當時我不知道有妳……」
滿兒笑著搖搖頭。
「已成為事實的過去,再如何爭辯也是無意義的。當娘被人輪暴時,當我為生存下去而飽受折磨時,當舅舅逼我去刺殺允祿時,當我被抓進天牢裡時,當允祿的皇考說饒不得我時,當惠舅舅要拿我祭奠反清志士時,當雲舅舅、天舅舅要親手殺我時,在所有那些我們母女倆需要爹的時刻裡,爹都不在我們身邊,是的,爹早已放棄了對我這副肉體的任何權力……」
竹承明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未了仍是吞回去深深歎了口氣。
「是允祿,」仰眸,滿兒深情地凝睇著允祿。「是他給我生平第一份體貼溫暖,是他在被我刺殺的當兒卻仍一心惦念著我的安危,是他帶傷殺進天牢裡去救我,是他用自己的命在皇上面前保我,是他強撐著孱弱的身軀自舅舅手中搶回我,是他用自己的肉體保護我,在所有我需要爹的時刻裡,是他陪在我身邊,於是,所有的權利都歸於他了!」
竹承明黯然垂首。
「如果爹只憑著這份我並不希罕的血緣關係,便來強索作父親的權利,為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那麼,我寧願讓這份血緣關係斷了也罷,就當我從沒去見過爹,爹也從不曾認識過我,你我就此一刀兩……」
「不!」竹承明猛抬頭,失聲大吼。「妳是婉儀為我生的女兒,我絕不會放棄!」
滿兒輕輕歎息,臉上是那種面對一個任性小鬼無理取鬧的容忍表情。
「那爹究竟想要如何?」
竹承明遲疑一下。「妳……千不該萬不該,妳不該害死自己的親舅舅呀!」
「我害死舅舅?是雲舅舅這麼說的?」滿兒似吃驚又似毫不意外。「他到底是怎麼說的?」
「他說是妳設下陷阱,好讓女婿捉拿他們。」
「我設下陷阱好讓允祿捉拿他們?」滿兒哭笑不得。「這真是……」
於是,花了點時間,從她當年得知自己的夫婿竟然是莊親王,因而想盡辦法逃離允祿開始,直到柳兆惠一夥人被山西巡撫提督就地處決為止,她簡潔但詳盡的說了個一清二楚。
究竟誰是誰非,到底是誰在設陷阱害誰,柳兆惠的死又該歸咎於誰,她相信竹承明應該分辨得出來。
「……當時我既無能設陷阱,允祿也無力捉拿他們,惠舅舅會被處決全是他自找的,連允祿也是事後才知道,這怎能怪到我們頭上來呢?」
聽罷,竹承明怔仲地愣了好一會兒。
「原來是這樣。」
「雲舅舅只知道惠舅舅最後見到的是我,因為如此就把一切歸咎在我身上,雖然我能理解,但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竹承明注視允祿半晌。
「既然女婿對妳如此情深意重,那麼他可願……」
「放棄他的立場?」滿兒再次歎息,這回她臉上是那種面對一個幼稚不懂事小鬼的無奈表情。「那我倒要先問問爹,爹又可願為我放棄立場?」
竹承明頓時語塞,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滿兒似乎早就猜到他會是這種反應。
「既然如此,爹又憑什麼要他放棄他的立場?」
竹承明苦笑。「總得有一方放棄自己的立場呀!」
第三度歎息,滿兒這會兒的表情是那種面對無藥可救小鬼的失望,不是生氣,只是失望。
「好吧,爹,我只再請問您一個問題……」她握緊了允祿的手,允祿再次睜眸看她,深邃的瞳眸沉靜如幽潭。
「允祿不求回報地為我做了那許多,除了要我乖乖待在他身邊以外,從不曾要求我什麼;而爹,你虧欠了我那麼多,只會空口說要補償我卻什麼也沒做,反過來還要求我為你做什麼,爹,你真的一點都不慚愧嗎?」
這下子,竹承明真的狼狽了,面對虧欠許多的女兒,他確實感到慚愧了。
「我……我……」猛然起身。「我……回去再想想!」
他匆匆轉身,以逃難的姿態離開,竹月嬌緊隨在後,竹月蓮在深深凝視她一眼後才追上去。
「爹!」
竹承明停住,猶豫一下才回過身來。
「爹,我是您的女兒,是大姊、二姊的妹妹,是小妹的姊姊,但……」滿兒徐緩地道。「我也是愛新覺羅·允祿的妻子柳佳氏滿兒,至死為止都是,這點請您千萬要記住!」
在金色陽光的沐浴下,婷立於允祿身側的滿兒看上去是那樣雍容高雅,莊嚴肅穆,在這一刻裡,竹承明終於體認到一件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