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在瑟欽八歲那年的某一天,母親帶著女僕出門後沒有再回來。
當時他的父親在倫敦,僕人告訴瑟欽,他的母親也決定去那裡。
但是父親沒多久就回來了,媽媽卻沒和他一起回來。
瑟欽奉命來到昏暗的書房。面色鐵青的父親坐在大書桌的後面,專用的聖經攤開來放在身前。他命令瑟欽坐下。簌簌發抖的小男孩說不出任何話語,只能默默服從。胃裡的鳥群用力鼓動著翅膀,他拚命忍耐,好不容易才沒有嘔吐出來。
「不准再向僕人追問你母親的事,」父親告訴他。「不准再提到她。她是邪惡放蕩的女人。這種女人的名字叫耶洗碧,『狗要在耶斯列城吃掉耶洗碧的屍體』。」
有人在瑟欽的腦袋裡大聲尖叫,聲音大到他幾乎聽不見父親在說什麼。但父親似乎沒有聽到尖叫聲,只一味地低頭看著聖經。
「『因為淫婦的嘴滴下蜂蜜,她的口比油更滑。』」他念道。「『至終卻苦似苦艾,快如兩刃的刀。她的腳,下入死地,她的腳步,踏往陰間。』」他抬起頭。「我宣佈與她斷絕關係,衷心歡喜墮落自此從柏氏祖宅消失。以後再也不准提起這件事。」
他起身拉鈴,一個男僕前來帶走瑟欽。即便在書房的門關上之後,即便在他們快步下樓時,瑟欽腦袋裡的尖叫聲依然不肯停止。他企圖摀住耳朵,但無濟於事,最後只好張開嘴巴長聲狂嘯。
男僕想要讓他安靜下來,但瑟欽又踢又咬、拚命掙脫,然後無法自制地咒罵起來。他的體內有隻怪物,他阻止不了它。怪物抓起桌上的花瓶扔向鏡子,抓起石膏像摔向地板。它嚎叫著跑過大廳,砸爛觸手可及的每一件物品。
☆☆☆
高階的僕人聽到如此吵嚷的聲音紛紛趕到,但是沒有人敢碰那個男孩,每個人都認為他被魔鬼附身了。他們嚇得呆立原地,眼睜睜看著丹恩侯爵的繼承人把大廳砸爛。樓上沒有傳出任何斥責或聲響。侯爵的房門依然緊閉,好像想把在樓下肆虐的惡魔阻擋在外。
最後是胖廚娘從廚房緩緩走進來抱起嚎叫不止的男孩,不顧他的拳打腳踢,把他摟進懷裡。「好了,孩子。」她輕聲說。
既不怕魔鬼也不怕候爵,她把瑟欽抱進廚房,要所有助手不准進來,抱著啜泣的男孩坐在爐子前的大椅子裡輕輕地搖動,直到他累得再也哭不出來。
廚娘跟其餘的僕人都很清楚候爵夫人和一個航運富商之子私奔了。她並沒有去倫敦,而是前往達特茅斯搭乘情夫的貨輪,和他一起去了西印度群島。
聽到男孩哭訴母親被狗吃掉,使得廚娘真想拿菜刀去找主人。年幼的黑野伯爵是整個得文郡、甚至康瓦耳郡和杜賽特郡最醜的小男孩。他喜怒無常,脾氣暴躁,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但他畢竟只是一個小男孩,不該受到命運如此惡劣的捉弄,她心想。
廚娘告訴瑟欽,他的爸爸和媽媽相處不來,他的媽媽變得很不快樂,所以離家出走。不幸的是,成年女性離家出走是比小男孩離家出走更為嚴重的錯誤,廚娘說。那樣的錯誤永遠無法彌補,所以候爵夫人再也不能回來了。
「她會下地獄嗎?」男孩問。「爸爸說——」他語不成聲。
「上帝會原諒她,」廚娘堅定地回答。「如果上帝公正慈悲,祂就會。」
然後她帶他上樓,趕走他嚴厲的保姆,安頓他就寢。
廚娘離開後,瑟欽坐起來,從床頭桌裡拿出母親送給他的聖母懷抱聖嬰畫。把小小的圖像抱在胸前,他開始祈禱。
父親信奉之宗教所應該會的各種祈禱文,家教都教過他,但是今晚他手握長長念珠說出的卻是從母親那裡聽來的禱文。因為聽過太多次他早已牢記在心,雖然所會的拉丁文尚不足以理解所有的字。
「萬福瑪麗亞,滿被聖寵者,主與爾皆焉。」他開始背誦。
他不知道父親就站在門外傾聽。
他也不知道那篇天主教祈禱文對丹恩侯爵來說,有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
兩個星期後,瑟欽被推進馬車送去伊頓公學。
僅和校長有過短暫的面談,他便被丟進廣大的宿舍任憑同學擺佈。
人群中年紀和個頭都最大的華戴爾爵爺凝視瑟欽良久,接著突然大笑起來。其他人立刻有樣學樣。瑟欽無法動彈,僵直地站立在原地,聽著那有如數千隻土狼同時嚎叫的笑聲。
「難怪他媽媽要離家出走。」華戴爾爵爺邊喘邊說。「你出生時她有沒有尖叫,黑傢伙?」他問瑟欽。
「『黑野』。」瑟欽緊握著雙拳說。(譯註:英國貴族通常以爵銜互稱。)
「我說什麼就是什麼,臭小子。」華戴爾告訴他。「我說你媽媽逃走是因為她再也受不了看到你,因為你怎麼看都像一隻骯髒的小蜈蚣。」雙手背在身後,他繞著困惑的瑟欽緩緩移動。「你同不同意我的話,黑傢伙?」
瑟欽瞪著那些低頭嘲笑他的面孔。馬伕菲爾說,他會在學校交到朋友。從小沒有玩伴的瑟欽在漫長的旅途中一直懷抱著那個希望。
但此刻他沒有看到任何朋友,只看到一張張嘲笑的面孔,而且全都比他高大許多。宿舍裡每個男孩的年紀和個頭都比他大。
「我問了問題,小蜈蚣。」華戴爾說。「學長問你問題時,你最好乖乖回答。」
瑟欽狠狠瞪著華戴爾的藍眼睛。「放屁。」他用意大利語說。
華戴爾輕輕給了他的頭一個巴掌。「不准再嘰哩咕嚕地說意大利話,黑傢伙。」
「放屁(意語),」瑟欽勇敢地又說一次。「狗屎。」
華戴爾揚起淺褐色的眉毛望向他的狐群狗黨。「你們聽到沒有?」他問他們。「他不僅醜得像惡魔,還滿嘴髒話。你們說該怎麼處置他?」
「拋他。」有人說。